綠皮公交吭哧著,在山路上扭。
窗外的山、樹、田舍,都推著向後倒,像一卷舊膠片被強行扯走。
車廂裡悶,汗味、劣質煙味、小孩哭鬨、大人嗬斥,攪作一團混沌的熱氣,撲在臉上。
齊雲靠著窗,硬塑料座硌著腰,心裡卻奇異地踏實。
這嘈雜,這氣味,這顛簸,是活人紮堆的地氣兒。
比那五臟觀的陰森,鬼蜮的死寂,慶陽城的詭譎,都熨帖。
他閉上眼,絳狩火在心竅脾竅裡溫吞地跳,一絲暖流在筋骨間無聲流轉。
力氣是真漲了,捏一捏拳頭,骨節輕響,裡頭藏著能掀翻一頭牛的勁道。
這感覺,恍惚得很。
原主的記憶也浮上來:省城“南江大學”中文係畢業,家是鄰省“青石縣”的,畢業了像沒頭蒼蠅,在省城租個破屋混日子,工作沒找,錢倒花得七七八八。
趙新民結婚的信來的時候,他兜裡就剩八百塊。
擱2025年,差不多是四五千的購買力,不少,但也不多!
但原主竟也一拍腦袋就來了。
橫豎閒著,不如看個熱鬨。
“前路?”齊雲嘴角扯了扯,無聲地笑。
本來齊雲要有些迷惘,但現在就很是清晰!
錢!八百塊坐吃山空,頂個屁用。這大學生身份,眼下還算塊硬招牌,找個糊口的營生該不難。至於乾啥?回省城再說!
這念頭一起,像塊石頭落了地。嘈雜聲浪裡,他竟真沉沉睡去,腦袋一下下磕著冰涼的玻璃窗。
“哎!同誌,到站了!醒醒!”售票員的聲音像錐子,紮破了他的昏沉。
齊雲猛地睜眼,車廂空了大半,隻剩售票員驚詫地瞅著他。
瞅著他腳底下那個鼓鼓囊囊、沾滿泥點的巨大蛇皮袋。
那是村民硬塞的:臘肉、乾菌、山核桃,死沉。
他應了一聲,彎腰,腰腿發力,那袋子輕飄飄似的就給拎了起來,扛上肩。
售票員眼裡的驚詫更深了。
跳下車,縣城汽車站的風裹著塵土和柴油味兜頭吹來。
廣播喇叭正嘶啞地唱著,電流滋啦作響,詞兒是熟的,調兒卻擰巴了:
“旭日東升,祖國放光明!工人階級乾勁足,改革開放大道寬!……”
齊雲吸了口氣,他扛著袋子,像個移動的土特產山包,擠出亂哄哄的出站口。
肚子咕咕叫,抬眼瞥見街邊一家“為民餐館”,油汙的玻璃門上貼著褪色的菜單。
進去,要了碗最瓷實的肉絲麵,兩塊五。
麵硬,油重,鹽大,他吃得額頭冒汗,腸胃卻踏實了。
“師傅,省城火車站咋走?”他抹著嘴問老板。
“遠著哩!坐公交得倒兩趟,等死人!打車?”跑堂努努嘴,門外稀稀拉拉幾輛黃皮“麵的”。
“貴,宰人!”
齊雲掂量兜裡的錢,一擺手:“走著去!”
仗著五臟拳打熬出的筋骨和那點仙火溫養的氣力,他真就扛著大包上路了。
省城是省會,也是樞紐,街道比黔地那山溝寬展些。
滿眼是九十年代特有的駁雜:新起的瓷磚小樓貼著馬賽克,挨著老舊的青磚瓦房;錄像廳門口喇叭震天響,放著港台武打片。
發廊的旋轉燈柱轉著曖昧的紅藍光;路邊修自行車的攤子旁,老頭們圍看象棋,煙鍋子吧嗒吧嗒;偶爾一輛“桑塔納”或“夏利”駛過,卷起塵土,引來一片注目禮。
電線杆上貼滿了“老軍醫治性病”、“重金求子”、“招工啟事”的斑駁廣告。
一路走,一路看,走到火車站廣場時,日頭已經西斜,金紅的餘暉給巨大的水泥建築鑲了道虛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