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起完圈回到我們九個男生擠住的破土屋;隔壁住女生兼做灶房的那屋裡,值日的同學正在拉風匣做飯,牆眼裡鑽過嗆人的煙氣。離大夥下工還有些時間,我撂下钁頭,摸出小半盒壓癟的“羊群”煙,找了根煙末未撒空的,捏捏整齊,點了火閉起眼抽。那煙在當時幾分錢一盒,抽起來不像煙,倒像是火辣辣的蒿草,摻些臭臭的羊毛,且梗杆甚多,抽時特彆費勁兒,得憋足氣如同嬰兒咂奶似使出全身的力氣,才不會被“梗”住而連連滅火。
正抽得全神貫注,忽聽見門響有人進來。眯眼看,卻是冷臉上又掛出霜雪的L。
本不想說話,沒忍住隨口問道:“下工了?”
他冷冷地盯著我道:“你在這兒乾啥?”
我說:“剛起完圈歇歇……”
他指著我道:“你看看你現在這樣子!抽得跟猴子似的,眼閉著腮幫凹兩個坑,還要頹廢到何種地步哪?”
我惱怒道:“抽煙是啥樣子,也要你管哪?”
他道:“我啥都可以不管,但就得管你!彆忘了,你可是咱們小組的負責人之一!我把十幾個人的事交給你,你這麼消沉頹廢,不是在犯罪嗎?”
我說:“那你快撤了我吧!反正也隻是管管政治學習,還基本上被你代勞,撤了我,不正遂了你的意願麼?”
他有些語塞,卻又聲色俱厲地道:“彆囂張!告訴你吧,你和D的那些事,D都跟我說了!你消沉頹廢的原因,我清清楚楚!”
我捏著煙頭愣了。想想那陣的樣子,一定比做賊當場被抓還狼狽……
等回過神來,L已出門走了。又愣了一陣兒,聽隔壁碗響人鬨的,大夥收工都回來了。我悄悄開門出去,垂著頭思緒萬般,便沒頭蒼蠅似繞到村外的水渠邊,坐那裡不知所措地悶憋了一中午。
很長時間,從感情上我無法跟L再接近融洽。因作為朋友,他不僅肆意窺看我個人隱私,踐踏我的痛處,還硬是將我的失戀(如此前還能叫“戀愛”的話)等種種公諸與眾,批判加諷刺挖苦,使我除丟儘麵子外,更還在大家眼裡,成了被人拋棄的可憐蟲……然而,又無法抗衡:大紅大紫的L,不獨有省、市相關部門的認可,有社員和隊乾部的誇讚,更還是我們七十多名知青中,無人可與之比肩的“權威”和“領袖”;而況他振振有詞地批判斥責我時所說的,除隻能從朋友的角度,感情上有所抵觸外,其它則無一句可據理一爭。
便曾很下過決心,想離開這兒,另找個農村去,哪怕隻孤身一人,哪怕在千百裡以外的深山大溝……
當然,這樣想除了L,更因為同在一個知青小組的D。多少年後,我記得總是在重複著一個每次都大體相同的夢:朦朧的野地裡,我和D飄擺走著,眼前是黑的樹、黑的墳塋、黑的草……忽然便見她回過身慢慢仰起的臉上,閃閃爍爍的,掛著有晶瑩的淚,如冷月下陰影,又像墳塋間隱約浮動的螢火蟲……醒來後,我訝然何以總是做這樣的夢?可隨即便回到當年,想著也就在L“戳穿”我的事之前,結束我蜉蝣似短暫、或也算“初戀”的那個夜晚。
那是下鄉後度過了快一個冬天時,D約我到村外走走。趁喝湯時無人,她很快走上出村的小路。我悄悄跟著,朦朧夜色裡,費勁地瞅著她嬌小的身影。
忽而,在一株孤零零不高的枯樹旁,穿棉襖裹圍巾、男孩似戴著頂藍布帽的她,站住了低頭等著。
我跟過來站住,卻不知該說什麼。自下鄉後,我們十多個知青便被安排在三處居住,乾活搭幫,吃飯在一堆兒,便有點兒空閒,不是組織到社員家做“社會調查”,便是開會學習,軍營一樣的生活,“緊張”自不待說,“活潑”也是大家圍一個炕上,一起“活潑”……就連D感冒發燒,收工後大家集體看望時,彆人因都是“階級兄弟”和“革命姐妹”,圍床前問長問短,我卻因“心中有鬼”,站人圈外哼唧著想問句什麼,嗓門都不敢特殊……
寒夜的風浸人肌骨。黑暗中,我看她似乎很冷地在哆嗦。
我囁嚅道:“你……還好嗎?”
她低頭默然。忽然,抬起的臉上,便見那眉頭反常地皺著,低啞著聲音道:“我擱在你那兒的日記本,在嗎?”
我說:“當然……”
她道:“那你就還我吧!”
我遲疑道:“……為啥?”
她低頭緊了緊圍巾,道:“就是想要回來。哦,擱你那兒不合適。”
我有些恍惚。本能地想說句“還就還,有什麼了不起”,卻就是說不出口。及至她沉默良久,忽然就低聲啜泣時,我心裡一陣冰涼,知道這並非是“孟薑女哭長城”,而是籍兩行眼淚,要痛下埋葬些什麼的決心了!
果然她哭了一陣兒,收住聲抹抹淚,聲氣平和地道:“日記本你馬上還我。另外,我想以前你我的那種關係,就不要再有了……”
記不清當時我說了啥,隻記得隨後她要我回去,我不肯走。她似乎很是擔心地拽我,我仍不肯走。結果她獨自走了後,我呆呆地守著那枯樹站著,一直到寒風中天色泛青發白,才不知所措地踅摸回住處,鑽進冰冷的被窩。
我這時才明白:她那麼擔心地拽我,並非是“藕斷絲連”,而是見我發呆的樣子,害怕我想不開,做出些什麼傻事來。
可至於嗎?儘管說,在那些年裡,大家都頭朝地生活,各式各樣的唐·吉坷德,太多太多;可畢竟我雖在“革命化”那陣和“**”初處境不好,但還不是最糟,後來成L陣營裡“鐵杆”、組織上山下鄉的“乾將”,似也算得上“風雲一時”,但不僅凡此種種,概莫能與L相比,更情知與他並不一樣——如此糟不至最糟、“好”亦屬“中不溜球”的狀態,倒使人還有著些世故的理智——何況,我與D之間說是“初戀”,其實好像也並沒有發生過什麼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