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憂鬱女神”這外號,至少就外表看,純屬“牛頭不對馬嘴”:被冠以如此之稱的Y,個雖不高,卻滿頭刺蝟似粗硬的黑發,瘦瘦的臉鬢旁,還密密地圍著很少見刮乾剃淨的絡腮胡。可惜這陽剛至極的外表下,藏了顆比女人還懦弱的心。隻因出身不好,典型的“黑崽子”,“**”時很受過揉搓,便自從下鄉後頭一天起,就從未見他臉上有過笑容。乾活時不跟人紮堆兒,吃飯、開會時悄默聲縮在拐角,真正像農村人說的,“一碌碡砸不出一個屁”,而且那昏蒙蒙總像是罩著層灰霧的雙眼裡,任甚時看去,都隻有永恒不變的悶和愁……於是,像所有的外號誕生一樣,但凡有一個人“畫龍點睛”,這名號便不脛而走;到末了“點睛”的是誰沒人記得住,隻外號和承之受之的人,永存不衰。
那晚,和小L等幾人約好,帶著被鼓動得躍躍欲試的Y,每人都找了條農村人穿的大裹腰褲,拂曉時又來到臨隊那瓜田旁。爬地畔這邊的包穀地裡,丟石塊試了幾試,確認沒啥動靜後,大家匍匐著進了瓜地。偷瓜的“門道”很多:首先,要確保偷的瓜不生,卻不能像買瓜時那樣彈指去敲,就得用手細摸,找瓜皮光滑、瓜蒂蔫了的,再捧起貼耳邊箍緊了按壓,若聽得有輕微的“沙……”,肯定是皮薄瓤沙、熟透的好瓜。如此挑好幾個,抱包穀地裡,紮緊大裹腰褲兩隻褲腳,分兩邊裝褲腿裡。返身想再進瓜地,卻聽得有輕微磕碰的金屬聲,忙趴下瞅看……果然,依稀天光下,見有個手持瓜叉的瓜客,彎腰從瓜棚出來,向地裡一個半蹲的黑影摸去……“快跑呀!傻子!”我急得在心裡叫著,卻見那蹲著的黑影平平地往地上一趴……心想壞了,準是臨偷瓜前,再三強調的“門道”之一:“有動靜就趴下”,被這個死腦筋當教條用了!——便見那瓜客急攆到黑影旁,抬腿去踩,黑影猛地躥起;瓜客去抱,黑影甩開他向對麵的包穀地裡跑去……這時,瓜棚裡又出來幾個人,嚷著罵著,有的隨瓜客追那黑影,有的向這邊抄來。我忙將裝瓜的褲子往脖項一架,落荒而逃。在村口彙合時,小L幾個都在,唯獨隻少了Y。
幸好沒過多久,他失魂落魄地跑來,這才讓大家定了心。可回到我們知青院後,沒等得問清原委,外麵已人聲鼎沸。爬門縫看,見手電筒光柱亂晃,丟瓜的那個隊隊長打頭,一群人鬨哄哄地圍堵在院外。這天L和W下縣裡開會,我情知這情景與Y有關,忙讓人幫他翻後牆先走,交待去獨莊子住的社員家躲藏。安排就緒,這才扯了件衣服披上,裝模作樣地開了院門。
小L幾個“賊比人歪”,出門就吼叫道:“你這幫人要做啥?黑更半夜的,是來砸明火還是搶人呀?”
那邊人一窩蜂亂罵,被隊長擋住,瞅著我道:“你嘛,咱都熟歡,多餘話不說——快把賊娃子Y交出來,啥事就都沒了!”
我耍賴道:“你們眼岔了吧?Y感冒發燒,前幾天就回城了……”
那隊長怒了,叫道:“你少在這兒耍嘴!俺隊的人把他圍在包穀地裡,掙脫了跑時,盯得清清的!你說他回城了,那俺的人拽住的,難道是他的魂不成?”
我說:“‘捉奸捉雙,捉賊捉贓’,你的人既然能拽住他,為啥又把他放了?空個手來這兒鬨事,你耽誤人瞌睡呀……”
那隊長急了,罵道:“給你臉不要——再不交人,把你這賊窩子端了!”
我也火了,往旁邊讓了讓說:“來!我讓開門,你進來端!”
……
在農村偷個瓜摸個棗,算不得大事。那隊長隻是被偷得狠了,又正好盯實了“賊身”,不過想追出Y交大隊“拾掇”一下,震住還想偷瓜的人。這陣見鬨僵了,進不得退不得,隻好領一幫人亂吼亂罵。小L幾個也不是吃素的,將下鄉後學到的怪話臟話一股腦兒用上,再加些城裡的洋玩藝兒……雙方對罵得氣噎喉乾,都不肯退讓。直到把我們隊的乾部、社員吵醒,也圍了過來。老隊長德高望重,這才勸走了那隊長和嘴上也難占便宜的一幫人。
我們“賊比人歪”,麻煩的卻是被藏起後便不肯出來見人的Y。和小L幾個去看他時,見眼神怔怔的,不肯吃喝,恍惚中嘟囔著什麼,卻難得聽清。後來就發燒了。又過了兩天,聽藏他的社員說,一大早見被子迭得整整齊齊,人不見了。大家說,肯定是回家了,也就未作多想。
Y的父母,聽說是“漏劃地主”,“**”中雙雙被遣返回鄉,家裡隻有個托付給親戚照顧的妹妹。下鄉後翌年春時,受“戀愛潮”感染,Y放膽寫“電報體”情書受挫後,曾回去躲過幾天,再來時臉瘦了一圈;這次回去,卻不知回來時又會是什麼模樣?
不是事出偶然,大家還蒙在鼓裡。Y離開後三四天,忽然一穿戴整齊的老漢領一女孩,說是Y的伯父,從外省來這邊出差,想著多年未見的侄兒,便帶著Y的妹妹找到這裡。我們一下子懵了:Y沒回家,能跑到哪兒去呢?
趕忙拍電報給他家鄉的父母,又派人回城,到親友、同學處找。忙亂了好些天,毫無頭緒。正陪著他伯父和妹妹著急,這天早晌快放工時,村裡一小夥失急慌忙地跑來叫道:“快!快到南塬邊包……包穀地去!Y在那兒呢!”
一窩蜂跑去後,卻見在包穀地深處,Y穿著他那身洗得發白的黃軍裝,頭栽在地裡,手腳蹬抓出許多道深深的土溝痕,旁邊丟著隻空了的農藥瓶……看那現場,死去已有幾天,紫黑色被濕地泡脹半邊的臉上,乍起的發叢間,兩眼可怕地瞪向遠方。
憤怒的學生和要好的社員,把仇氣發泄到臨隊,當夜就人聲鼎沸地把那片瓜地給踏了!
隊裡給備了口薄棺。我們剩下的八個男生,恰夠給他抬棺。
一鍁鍁黃土“唰唰”地丟下。Y的伯父老淚長流,妹妹哭昏在哥哥的墳前。我心裡沉墜墜的,感覺自己也像被埋進了墓裡。
或許,是我們害了他;但不說帶他去偷瓜是見他太孤單沉悶,隻偷瓜這等行徑,又何嘗是我們發自內心的所願?
然而,意想不到的這樣的結局,卻是事實。
Y第一個兌現了當初發下的誓言:“紮根”農村,和“廣闊天地”永遠永遠地融為了一體……
我們剩下的人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