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紅的太陽,曬得麥穗幾天就燦黃燦黃,油菜莢炸裂了嘴兒,炙燙的熱風,吹得早包穀葉子擰成了卷兒。遠處飛來不知疲倦的鳥兒,巴巴地叫著“算黃——算割……”一年一度的夏忙又來了,隻今年與前兩年不同:地裡場上,忙乎的隻有穿粗布對襟衫的農民,不見了雜在其間的知青。
知青們蜂擁在公社的大院裡。震耳欲聾的高音喇叭,一支接一支播放著語錄歌和進行曲,不知為知青們慶幸,還是為公社這最基層一級的政權,終於能送走惹是生非的“瘟神”,歡唱高歌。
會議室和騰出的許多辦公室裡,都坐著神情嚴肅的“白大褂”。從早晨起,一撥撥知青出這門進那門,直到晌午,拿體檢表擁擠排隊的人,仍還像擺尾的長龍。這茬招工報名,除了已經在農村成家的不予考慮,其它無任何限製;而儘管因耐不住寂寞,知青中同居的不在少數,正經去登記領證的卻寥寥無幾。所以,多有一對對男女知青騎車帶著同來,甚至有到公社門前才將孩子找熟人抱著,捏份表去碰碰運氣的。
我們被安排在第二天體檢。開始時,凡身體有點兒毛病、尤其是眾多的“二餅”們,頗多怨言,罵道:“娘的,下鄉時瞎子跛子一齊往下攆,招工時卻像地主家買騾馬,看腿腳還要看牙口——啥球個道理嘛!”等體檢完畢,才知一切也就是走個過場。特彆是檢查視力時,醫生的杆子一指,接受檢查的人還未開口,旁邊和後邊的圍觀者,早已經“左”、“右”、“上”、“下”地喊得熱鬨。
政審更隻是填填表。結果,所有的擔心都煙消雲散,除了L和W不走外,我們大隊剩下的知青全都拿到了錄用表。
隨後幾天,驕陽似火的旱塬上,從公社通往下縣城公路的十字路上、高乾渠岸的土路上、下塬柏油路和其它通往縣城的小路上,如同在禮泉看到的修渠民工,各個村子的知青,都在用最快的速度和農村告彆,以至“樂極生悲”:有騎自行車下塬太快,前輪飛脫、車叉將鎖骨戳斷的;有坐拖拉機失控、後掛鬥把坐的人倒扣在路旁溝裡的……種種奇情怪事,不一而足。
我走的那天,給誰都沒打招呼,趁上工時沒人,悄悄挾鋪蓋溜出了村。
連著幾天,不是被要好的隊乾部叫家裡喝酒,就是有社員到院裡送行。我惴惴的,生怕誰問出“咋不‘紮根’了”之類的嗆話;可不但無一人有這種表露,反倒比我們還興奮喜悅。晚上,我買了包黑卷煙,到飼養室告彆慣常來這裡炕上搭伴睡覺的老飼養員。老漢接過我遞去的卷煙,拈一支噙在嘴邊,笑著笑著,眼淚就長長地淌下來,捏著紅紅的鼻子擤了擤,歎道:“娃呀,舍不得你學生走是真;可大伯我再‘瓜’,也知道這是你們的前程。上麵派你的下來,是要你們這些‘文曲星’經受些磨難,遲早要收上去的……走吧,走吧!隻是學生一走,誰還再能把村裡的事,一碗水端平呀……”說得我心裡酸酸的,卻不知該如何來勸。臨走時他要我等等,顛顛地跑家裡拿了捆旱煙,非要我帶回城給祖父抽。
我無法說清出自何因,隻不想擠進與大家一起離開的行列。L這些天拉痢疾發燒,但還在上工。我溜出院門後,遠遠看見他拉了車乾土,往飼養室門外倒下後,就勢靠車輪坐下。但見他大忙天裹著開花的破棉襖,腰束草繩,光頭下犯人似瘦黑的臉上,架著那副腿掉了一根、用線繩綁在耳上的瓶底似的近視鏡……我猶豫片刻,打消與他話彆的念頭。繞路躲開後,往村南下塬的小路奔去。忽然,身後“噠噠噠”一陣響,回身看,卻是飼養室那頭隻半歲多點兒的小騾駒。見我停下,它也紮住四蹄,噴響鼻豎直了耳朵看著……這家夥起圈時總不肯聽話,便常摟著它脖子摔跤;隨後抽煙時逗著玩,招引到臉前時往它鼻孔裡噴煙,初時它嗆得一溜煙跑走,後來不跑了,還上癮似見我抽煙就撒歡跑近,再噴時,張鼻孔醉漢似閡了眼,腦袋抖抖地拗上去,拗上去……我掏出包裡的饃,掰碎喂它,拍著它有塊月牙形白毛的腦門心,要它回去;它不走也不再追我,隻揚起有金色茸毛覆圍的鼻和嘴,“噅兒噅兒”地叫喚……
渾黃的高乾渠水滾滾流淌。渠岸上,一排排高大的鑽天楊搖著鏡子似葉片“嘩嘩”地響。過一處拱起在路麵中央的磚砌橋,前麵又是平直的水泥橋……唉,我想,這三年間,我們因何而來?又因何而去?在這個既陌生又熟悉、既想離去又戀戀不舍的旱塬上,有多少事能想得請、說得清?或許,世間事大都如此,來也無奈,去也匆匆,看似振臂一揮,仿佛把地球都能撥得倒轉的“弄潮好漢”,其實連自己都左右不了……那麼,倒不如閉眼走路,什麼都彆想。
我做了“逃兵”,L和W,他們又怎樣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