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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春無悔(十六)(1 / 1)

城裡人依然用城裡人的眼光看世界。儘管我們已轉回戶口和糧食關係,理發洗澡,家境好些的還把衣帽鞋襪等更換一新,但在城裡人眼裡,我們仍是些隻配被任由擺布的“鄉下人”。

進工廠最初一月,被安排沒完沒了地學毛著、讀報紙,末了要大家在一份據說要送進檔案的“誌願書”上,簽字畫押。有人氣憤道:“是楊白勞賣身呀?簽名不算,還非得再按個手印?”多數人倒無所謂:工廠就是有再苦再累的工種,比得上在農村夏忙秋收、給棉花地拉糞、跌倒在豬圈裡也能睡著、半夜起來給母牛接生?……然而,我們終還是“嫩”了點兒。數十名知青被安排的車間,叫“熔銅車間”:石棉瓦頂的廠房,三麵敞開,當間是耐火磚砌就的熔銅爐,前方出銅口下有一流槽,帶個澆煲,可推著給弧形地溝上架著的一長溜鑄模注銅。另有個油泵房,每天二十四小時,巨型鼓風機吹著爐牆上噴油嘴,聲浪大得人麵對麵都隻能打手勢、扯大嗓門喊叫都聽不清。這時才體驗了馬克思所說的“工人是機器的奴隸”——熔銅爐,那個黑乎乎醜陋的鐵家夥,就是被我們三班倒伺候的“奴隸主”:中班裝料,三五人扶推著雞蛋粗的精鋼大叉,迎著爐門口“呼呼”噴竄的火焰,一叉一叉的,將十多噸粗銅料一捆捆推入;夜班時雖可找地方合合眼,淩晨最困時卻得爬起,給熔化的銅液作氧化還原工序;早班時出爐,被金亮的銅液炙烤得汗水順腚溝流,一旦有銅液溢入地溝,便仿佛美軍的B52投下重磅炸彈,能將石棉瓦房頂掀上天!

這倒在其次。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,這兒有個不雅的名號,叫“勞改車間”。這是因為,新建的這個車間裡,除我們知青、後招的70級學生和轉業軍人外,其它被調撥來的工人,隻少數是衝這兒糧食定量高、又有勞保皮鞋的“賴子”和“老油條”,多數都“屁股上有屎”,如因打架傷人留廠察看的原摔跤隊隊員、帶女徒弟學開車弄大徒弟肚子的流氓師傅、在廁所牆上掏窟窿看女工撒尿被抓的“賊眼”、服刑後釋放回廠的奸淫幼女犯……與這些人為伍,初時憤怒,後想想也就是那回事了——在城裡人眼中,農村是“十八層地獄”,現在讓你們上到“十七層”,還挑剔陪伴的是些啥人呀?

無奈但不得不融入這種生活,懊惱中常生悔意:招工招工,這招的是個球工!在農村時,畢竟還有著同學、要好的隊乾部和社員,大小還是個隊長,有著按自己意願安排事情的自主度,而這裡除了更累更苦,被高溫、粉塵、噪音等折磨外,唯一的“收獲”,是有了個學徒工身份和每月十八塊五毛的工資;唯一的“享受”,是大腦一上班就“休息”,如同卓彆林啞劇裡擰螺帽擰到女人屁股後紐扣的那老兄,什麼都不想,隻是做填料鋼叉的“人肉動力”、熔鑄流程的“機器人”。

窘迫的家境,並未因我的回城有甚好轉。領頭個月學徒工錢時,給祖父買了條稍好點兒的香煙,還被他很是責怪了一陣。仍住在破敗小院裡,我那間開一扇小小窗戶的土屋裡。陰濕的地上,常跑出肉紅的西瓜蟲,老鼠四處打洞,晚間在頂棚上開“全運會”。我看書時,鼠輩們會緣桌腿爬上,或者順窗框爬下,乍胡須瞪著小眼,似乎想與我研討點兒什麼……如此上班時“出大力流大汗”,回家後與潮蟲、老鼠為伍,日子像凝固發餿的涼粉,整個人如同被窗前老槐樹隔斷光照的那土屋,晦暗陰濕得能擰出水來。

那陣我不看任何小說。因但凡文學作品,離不開“愛”和“死”兩大“永恒的主題”。而對我來說,“愛”隻在夢裡似乎還閃了那麼一閃,在現實中,我自己都覺得是抽了陣兒“羊角瘋”;死有“泰山”與“鴻毛”之分,然就此區分,是輕是重,“女神”Y已做出了“樣板”……於是,返身再讀毛著和馬列。那段時間,搞來三本《資本論》,耐下性子,看大胡子前輩將商品、貨幣、資本、流通等翻來倒去,不厭其煩地橫“解”豎“剖”,忽然就感到,他說不定也下過鄉、進過如我所在的這類車間,隻僥幸沒被安貧守拙的燕妮蹬了,紅袖添燭,這才能堅如磐石般地坐了下來,對小小鬥室外的大千世界,文辭優美、深入肌裡地做出如此這般的精雕細研。

再乾的事,就是買了盒小學生用的水彩和一支毛筆,月初時找個“真品”,給自己和工友們畫公交車月票板上每月要花錢買了換上的月份貼。二十四五歲的人了,還要和70級小兄弟一樣當學徒工,每月買月份貼的兩塊錢,相當於月工資的九分之一,下夜班吃羊肉泡可吃六頓……政策對咱不義,那麼,從乘公交上“堤內損失堤外補”,又有何不仁?

這天傍晚,正畫得入神,屋門被推開。抬眼看,卻是半年多未見的W和L。

連忙將桌上的“作案工具”塞進抽屜,拎來暖水瓶沏茶,給兩人遞煙。

W捧茶杯道:“你這貨真絕情啊!回來這麼久連封信都不寫,啥意思嘛?”

我說:“寫啥?咋寫?寫我被你倆這狗東西日弄,從花果山進了城裡煉人的八卦爐,還是寫當上了拿十八塊五工錢的老光棍?”

他訝然道:“咋,過得不好?出啥事了……”

我擺手道:“算了算了!先不說我,你倆‘井岡山上的紅旗’還沒倒啊?”

W瞅了瞅旁邊坐著的L,很不自然地咳了咳。

我這才注意到,自同學起那張嘴就被稱作“稻草金條(能把稻草說成金條)”的L,進門便蔫蔫地坐著,瓶底似的鏡片後,眼神極不自然。

果然W說:“咳,出了些事,很咬手——找其他人又沒法說,就隻有跑來找你商量了!”

L扶扶眼鏡,嘟囔道:“真想叫汽車壓死算了!”

W剛要說話,我擋住他道:“彆說了!我猜都猜出了……L是和誰家的女人有事了吧?”

兩人都瞪眼看我,道:“你……咋知道的?”

我瞅著L說:“除了男女關係,有啥事能讓你成這個熊樣?”

W忍不住笑了,L看我一眼,苦笑道:“毒!你狗東西真是毒眼的巫婆……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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