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吳公公請。”
“吳大使請。”
眾人的聲音卻都很低沉,他們小聲說完後,都輕手輕腳地把杯裡的酒慢慢地喝完,然後慢慢地放回到桌子上。
“哈哈,咱家已經不是什麼吳大使了……唉,咱家本來也不是大使。全是幾位將軍抬舉。”吳穆現在身上隻穿了一套普通地無品布衣,這次聖旨剝奪了他的官銜,還宣布他為待查地欽犯。陳瑞珂和張高升也被同時調回京師聽用,聖旨裡就讓他們順路押解吳穆回京。現在這兩個人還像往常那樣站在吳穆的身後,但此時他們都如同做錯了事的兩個小學生,畏畏縮縮的仿佛很不自在。
“張千戶、陳千戶,一路順風。”黃石又領頭向這兩個人敬酒。幾年前他們跟著吳穆來長生島的時候,還不過是兩個小旗官。但現在都是威風凜凜的錦衣衛千戶,京師現在正在議他們二人在西南的功勞,據說很可能就要賞賜他們指揮使官銜。
“謝謝。”兩個錦衣衛千戶小聲應道,悶不做聲地把酒喝掉。
從邁上長生島開始,那時還是三個小人物的吳穆、陳瑞珂和張高升就總湊在一起喝酒吹牛,順便聊聊他們爭取富貴的誌向。這個習慣這麼多年一直沒有改。見兩個人喝完後,吳穆就如同平常喝酒時一樣,大大方方地舉起酒壺給他的兩個押送官滿上,兩個人也如同往常一樣地點頭如啄米:“謝吳公公。”
“宮裡已經有消息傳來了,有好幾個人舉報咱家是魏公公的……”
吳穆的話才開了頭,陳瑞珂和張高升就打斷他,齊聲大喊道:“吳公公!”
吳穆還是一臉的不在乎,他曬然一笑:“咱家怕什麼?就算天下的人都說魏公公是叛逆,但咱家還是要叫他老人家一聲魏公公!”
眾人都沉默不語,吳穆就自顧自地繼續剛才地話題:“宮裡有人說是魏公公把咱家挑進宮的。還說是魏公公讓咱家去長生島的。還說是魏公公一直在提拔咱家……這些他們都沒說錯,所以這次他們構陷魏公公謀逆。就說咱家也是知情者。”
“東林黨要窮治此案,要錄咱家的口供,要逼咱家親口承認魏公公謀逆。”眾人還都保持著沉默,吳穆反倒哈哈一笑:“但咱家隻會大聲說:這不是真的,魏公公縱有千錯萬錯,但他對先帝是忠心耿耿的。”
吳穆已經寫好了一封奏疏,他把這封奏疏交給陳瑞珂,讓他轉呈給皇帝:“聽說大部分人都說了魏公公地壞話,那些不肯附和的都被活活打死了。”
說到這裡的時候,吳穆臉上的肌肉抖動了一下,腦海裡又回憶起了板子落在屁股上的痛楚:“咱家絕不會落在這些小人手裡的,咱家是絕不會哭著求饒的。”
黃石忍不住開口道:“吳公公!”
“黃帥你什麼都不用說!”吳穆猛地把右臂往前一推,五指一張就把黃石的話堵回了肚子裡。吳穆製止住黃石後,慢慢地又把手臂縮了回來,雙手緩緩放到膝蓋上,大馬金刀地坐在板凳上侃侃而談:
“咱家知道黃帥想勸咱家忍一忍,先度過眼前的難關再說,但咱家是不會這麼辦的。咱家從小跟師傅跑江湖,一開始就知道滴水之恩應該湧泉相報,如果沒有魏公公地話,幾年前咱家就餓死在大街上了,沒有魏公公地話,咱家也不會被派去長生島,不會有機會認識黃帥和各位將軍,還有……”
吳穆又轉身朝陳瑞珂和張高升抱了抱拳:“也不會有機會認識兩位兄弟。”
兩人都恭敬地抱拳回禮:“吳公公客氣了。”
吳穆又轉回來衝著黃石,一臉平靜地說道:“咱家過了好幾年的好日子。也攢下了不少積蓄,魏公公還允許咱家過繼了兒子,祖宗地香火也保住了。咱家雖然是個公公,但卻是個有誌氣的公公,恩將仇報的事情咱家做不來。”
黃石正色說道:“吳公公忠君愛國,義不辱身,我敬公公一杯。”
吳穆乾笑了兩聲。又把杯中酒一飲而儘:“這許多年來,咱家自認為是勤勤懇懇。忠於王事的,雖然……”吳穆的聲音猛地低沉了一些:“雖然咱家收了黃帥不少儀金,但……”
吳穆的聲音一下子又高亢了起來:“但萬歲爺交給咱家的差事,咱家時時刻刻都放在心上,咱家也從來沒有拖過將士們地後腿,從來沒有陰謀陷害過什麼人!”
黃石亦點頭稱是:“吳公公能來給黃石做監軍,確實是黃某的大幸。”
得到了黃石地肯定後。吳穆搖頭歎息了半天,最後慘然一笑:“唉,如果咱家是一個文臣,就憑這麼多年的辛苦,總能落一個善終吧。”
歸根結底吳穆隻是一個太監,皇帝無論如何處置他,都不會有任何人提出異議。吳穆精神略有些萎靡,跟著又振作起來。他解開身旁的一個小包袱,從裡麵掏出了一個綢包,鄭重其事地遞給黃石。
黃石雙手接過了那個綢包,方方正正、沉甸甸的。他在吳穆期待的眼神裡小心地打開了它,裡麵是厚厚的幾冊書,封麵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大字“吳氏兵法”。一看就是剛學會寫字沒幾年的人寫地。
“這是咱家幾年來的心血,”吳穆說話的時候眼睛還盯著那套書冊,目光溫暖的就好似看著自己的兒女一樣,語氣也變得溫柔起來:“咱家常聽人說什麼‘萬古留名一卷書’,唉,咱家不可能有子嗣,就總想著能留下點什麼,也算是不白來這人世走了一遭。”
“黃帥,咱家想請你看看這書,如果有什麼小紕漏。也請幫咱家改改。將來可以讓咱家的兒子來出版。”
吳穆說話的時候滿臉都是期待,黃石輕輕點了點頭:“吳公公放心。我一定會把它改好的。”
“如此多謝黃帥了。”
和告彆長生島前地那次宴會一樣,吳穆最後喝了個酩酊大醉。宴席中他又一次為福寧軍眾將大唱了一番戲。喝完酒以後吳穆要陳瑞珂扶著他,搖搖晃晃地向著押解他回京的船走去。
黃石猛然想起一件事情來,就緊跑兩步追了上去,把魏忠賢送給自己的那把佩劍解了下來,遞到了陳瑞珂手裡,眼睛卻看著吳穆說道:“這把劍是吳公公遞到我手裡的,上麵也不知道染了多少生人之血,吳公公就帶去防身吧。”
陳瑞珂愣了一下連忙把劍接過收好。吳穆向來有些迷信,總是擔心自己陽氣不足,死後會有妖孽來侵犯他的陵寢,不但讓他死後不寧,還會對他收養的兒子前途不利。吳穆常常說黃石這把劍罡氣十足,黃石便送給他,做為陪葬也好保佑吳穆。滿身酒氣地吳穆衝著黃石又是一拱手:“咱家今生能與黃兄弟結識,足矣!”
上船後張高升幫吳穆在腰間拴好了繩子和一個鐵球,吳穆先向兩人告彆,然後就衝著岸邊的黃石等人揮了揮手,扭過頭縱身向船外跳去……
錦衣衛千戶陳瑞珂、張高升奏報:崇禎元年三月十一日,欽犯吳穆趁人不備,畏罪投水自儘,屍體已經打撈起來,送回京師驗明正身。
……
三天後,三月十日,夜
這兩天來黃石每天晚上都會到書房把吳穆的手冊拿出來看一會兒,剛開始的時候黃石還頗有耐心地幫著他修改一番,但第二夜黃石就變得有些不耐煩。等今天晚上再翻開吳穆的遺書看了兩頁後,黃石終於哀歎起來:“這改寫比重寫還要累啊,吳公公是完全不得要領啊。”
發完牢騷後又過了片刻,黃石終於鼓起勇氣再次審察起來。他手中冊子裡的字雖然都寫得七扭八歪,但卻一點兒也不潦草,每個字都寫得清清楚楚、一絲不苟。通篇看下來全書竟然沒有一處塗改,這又讓黃石歎息了一聲,這本書地主人到底打過多少次草稿可見一斑。
黃石把吳穆的書輕輕合上,並用綢布仔細地紮好,接著他就從自己的書箱底拿出幾卷書。這正是黃石親手寫下,一直秘不示人的練兵心得。其中還夾雜著他起兵以來地大量戰例。黃石摩挲了書皮一會兒,然後把自己地心血翻開,就著燭光找到了自己要找的東西。
那是黃石曆次作戰地指揮日記,裡麵詳細記錄著黃石對戰局、戰場的預判,還有他選擇相應戰略、戰術地原因,熊廷弼對這些戰場下的評語和分析也都收錄在內。這幾卷書稿都是用整整齊齊的工筆小楷寫成的,每一次戰鬥都配上了地形圖、以及指揮官的自我得失檢討。
黃石運筆如風。把其中很多第一人稱敘述都改成了兩個人的對答,看起來就像是吳穆通過對話從黃石那裡收集來的一樣。金州之戰這一章很快就修改完成,黃石又從頭檢查一遍,覺得沒有什麼大問題,類似地修改隻要仔細一點就不會有破綻。
撕去原來的封皮,黃石又給自己的書稿加上新的空白書麵,然後工工整整地在上麵寫下:“吳氏兵法、吳穆撰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