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失魂落魄地被趕下桌,癱坐在一旁,眼神空洞。
陳山走到他麵前,蹲下身。
男人警惕地抬起頭。
陳山沒有說話,隻是看著他的手。
那雙手雖然沾滿了汙垢,但指甲修剪得很乾淨,尤其是右手中指,有一個常年握筆留下的,微微凹陷的繭。
“先生的手,不像拿牌的手。”
陳山緩緩開口。
“倒像是拿賬本的。”
男人身體猛地一震,渾濁的眼睛裡,閃過一絲羞愧與難堪。
他曾經是上海一家銀行的會計,因為時局動蕩,家破人亡,一路逃難到這裡。
一身的本事,在這裡卻分文不值,最終染上了賭癮,越陷越深。
“和義堂,缺個管文書的。”
陳山沒有說教,隻是陳述了一個事實。
“月薪一百,包吃住。”
“如果你願意,你之前欠下的賭債,我幫你還清。”
男人的呼吸,瞬間變得急促起來。
陳山站起身。
“穩得住賬本的人,就能穩得住自己的人生。”
“我叫梁伯,陳爺……我跟你乾!”
男人猛地站起來,對著陳山,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……
在難民營的最深處,有一個擺攤修理物件的老人。
他麵前擺著幾隻破舊的鐘表,還有一些根本看不出原樣的收音機零件。
老人頭發花白,沉默寡言,佝僂著背,正用一把磨得發亮的鑷子,小心翼翼地撥動著一枚比米粒還小的齒輪。
他的工具很簡陋,但動作卻有一種行雲流水般的精準。
陳山在他攤位前,站了足足十分鐘。
老人仿佛沒有察覺到他的存在,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方寸之間的機械世界裡。
直到他將最後一枚零件歸位,那隻停擺許久的舊手表,發出了清脆的“滴答”聲。
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,這才抬起那雙渾濁的老眼,看向陳山。
“後生,看上什麼了?”
陳山沒有看那些貨物,而是看著老人的手。
那是一雙布滿老繭,卻異常穩定的手。
“老師傅,這手藝,不像是在香港學的。”
老人渾濁的眼睛裡,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。
“上海灘,方德鐘表行。”
他淡淡地吐出幾個字,帶著一絲被歲月磨平的驕傲。
陳山心中一動。
方德鐘表行,戰前上海灘最頂級的字號,專門為達官貴人定製維修瑞士名表,一手精密機械的手藝,名震黃浦江。
“我有一批機器,很新,也很麻煩。”
陳山換上了一種請教的語氣。
“湯普森衝鋒槍的供彈口容易卡殼,英七七的槍栓拉動起來不夠順滑。”
“還有六台發動機並聯的船,震動太大,軸承磨損得厲害。”
他每說一句,老人眼裡的光就亮一分。
當陳山說完,那雙渾濁的眼睛裡,已經燃起了火焰。
那是一個頂級工匠,聽到自己領域內頂級難題時,才會有的火焰。
“我需要一個能駕馭它們的人。”
陳山看著他,鄭重地,微微躬身。
“不知方師傅,肯不肯屈就,來我的修械所,當個總教頭?”
方師傅沉默了。
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攤位上這些破銅爛鐵,又抬頭看了看眼前這個年輕人。
許久,他沙啞地開口。
“管飯嗎?”
陳山笑了。
“管飯,管住,還管您一輩子。”
……
回到堂口,鬼叔已經等候多時。
聽完陳山在難民營的所作所為,鬼叔那張布滿溝壑的老臉,露出了由衷的欽佩。
“堂主,你這一手,比招攬一千個打手還高明。”
他將一份名單遞給陳山。
“這是我觀察了許久的幾個人,都是有真本事的,隻是時運不濟。”
陳山接過名單。
上麵有瘸腿的炮匠,有落魄的畫師,甚至還有一個懂化學的教書先生。
他看著這些名字,仿佛看到了一座座尚未開采的金礦。
九龍城寨,不是一座垃圾場。
它是一座巨大的人才寶庫。
隻是這些金子,都被時代的塵埃掩埋了。
而他要做的,就是把這些金子,一塊塊地,全都挖出來。
鬼叔看著陳山眼裡的光,又忍不住提醒道。
“堂主,招攬這些人,是好事。”
“可要養活這麼多人,還要建修械所,買機器……”
“光靠海上那點生意,恐怕……”
陳山把名單收好,走到窗邊。
他看著遠處港島那片璀璨的燈火,眼神深邃。
走私,是原始積累。
但它風險太高,收入也不穩定,永遠上不了台麵。
和義堂這艘船,要想走得更遠,不能隻靠一條“魔鬼魚”。
它需要一個更穩固的,能不斷造血的,合法的引擎。
一個能讓他把生意,做到那片燈火裡的引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