車子停在半山一棟英式彆墅前。
這裡沒有炫耀式的金碧輝煌。
更沒有想象中的森嚴壁壘。
隻有兩盞昏黃的壁燈,安靜地照著一扇厚重的柚木大門。
燈光下,爬滿牆壁的常青藤,透出一種沉靜的墨綠色。
這裡的一切,都顯露出一種低調的底氣。
一種沉澱了數代人的財富與權勢之後,才會有的從容。
蘇晚晴的手心,全是細密的汗。
陳山反手握緊了她的手。
他的掌心,乾燥而溫暖,帶著一種讓人心安的力量。
他先下了車。
車門關閉的聲音很沉悶,在寂靜的山道上沒有激起一絲回音。
他繞到另一邊,為蘇晚晴打開車門。
這個動作,他做得自然流暢,仿佛演練過無數次。
開門的是一位管家。
老者頭發花白,用發油梳得一絲不苟,身上穿著筆挺的黑色馬甲。
他看到蘇晚晴,臉上立刻露出慈和的笑容。
“小姐,您回來了。”
他的目光隨即落在陳山身上,那份慈和便迅速收斂。
變成了一種禮貌的,帶著審視意味的疏離。
“先生在書房等您。”
客廳裡,壁爐的火燒得很旺。
乾燥的木柴在火焰中,發出輕微的,嗶剝的聲響。
空氣裡,浮動著一股淡淡的味道。
是昂貴的古巴雪茄,混合著舊書紙張與皮革的味道。
蘇明哲就坐在那張巨大的紅木書桌後麵。
他戴著一副金絲眼鏡,正專注地看著一份英文報紙,報紙的邊緣已經被他看得有些卷起。
聽到腳步聲,他沒有抬頭。
隻是淡淡地問了一句。
“回來了?”
聲音裡聽不出任何情緒,像是在確認一件意料之中的事。
“爸。”
蘇晚晴的聲音,有些發緊。
陳山將手裡一個古樸的錦盒,輕輕放在書桌前的茶幾上。
紅木桌麵冰涼堅硬,錦盒落下時,發出了一聲極輕的悶響。
“蘇先生,新年好。”
“晚輩陳山,冒昧來訪,還望海涵。”
他的聲音不高,卻很穩,在這間過分安靜的書房裡,顯得格外清晰。
蘇明哲這才緩緩放下手裡的報紙。
他將報紙仔細地對折,放在桌角。
他的目光,越過薄薄的鏡片,落在了陳山身上。
那目光很平靜。
沒有長輩對晚輩的審視,也沒有上位者對闖入者的壓迫。
就像一位嚴謹的學者,在觀察一個送上門來的,有趣的標本。
“有心了。”
他的視線掃過那個錦盒,沒有伸手去碰的意思。
蘇晚晴見狀,心裡一急,連忙上前一步,親手打開了錦盒。
錦盒裡鋪著暗紅色的絲絨。
絲絨上,靜靜地躺著一套造型古雅的小剪刀,在壁爐火光的映照下,閃著溫潤的銀光。
“爸,這是……”
“這是陳山,特意為您找來的。”
蘇晚晴的聲音有些急切,生怕父親會錯了意。
陳山在此時,適時地開口解釋。
他的語氣,一如剛才的沉穩。
“晚輩知道,先生雅好盆景。”
“這是前些日子,托朋友在荷蘭的一個拍賣會上拍到的。”
“一套十八世紀的銀質園藝剪,不是什麼特彆貴重的東西,就是個合用的玩意兒。”
“希望能合先生的心意。”
蘇明哲的目光,終於起了一絲極細微的波瀾。
他伸出手,拿起了那套銀剪。
入手微沉,銀質因為歲月的打磨,觸感溫潤柔和。
剪刀的握柄上,用手工雕刻著精細的鬱金香花紋,工藝繁複,卻不顯得俗氣。
懂他的愛好,不難。
能找到這樣一件東西,還能用這樣一種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出來,不動聲色地顯露出自己的渠道、品味與財力。
這個年輕人,有點意思。
“坐吧。”
蘇明哲放下了剪刀,指了指對麵的真皮沙發。
管家悄無聲息地出現,端來了三杯熱氣騰騰的錫蘭紅茶。
骨瓷茶杯碰撞時,發出清脆的聲響。
書房裡,再次陷入了短暫的沉默。
隻有壁爐裡的火焰,在不知疲倦地跳動著。
蘇晚晴端著茶杯,指尖的溫度透過骨瓷傳過來,她卻緊張得不知道該說什麼。
“聽說,陳先生最近在九龍,搞得風生水起。”
蘇明哲率先打破了僵局。
他端起茶杯,輕輕吹了吹浮在表麵的熱氣,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討論今天的天氣。
來了。
陳山的心裡閃過這個念頭。
他放下茶杯,杯底和茶托接觸,沒有發出任何聲音。
“不敢當。”
“隻是想為九龍城寨那幾萬同胞,做點微不足道的事。”
他沒有提自己和字頭山主的身份。
更沒有說那些搶地盤,平堂口的江湖事。
在蘇明哲這種人麵前,那些東西,上不了台麵。
“哦?”
蘇明哲似乎真的來了興趣。
“做什麼事?”
“建醫院,辦學校,開工廠。”
陳山平靜地回答。
“城寨裡,太苦了。”
“我想讓那裡的孩子,有書讀,不至於十幾歲就去混碼頭。”
“讓那裡的病人,有地方醫治,不至於一場風寒就丟了性命。”
“讓那些終日無所事事的年輕人,有工開,有飯吃,有一份正當的營生。”
蘇明哲聞言,嘴角牽動了一下,露出一個很難分辨情緒的笑容。
“陳先生的誌向,倒是遠大。”
“聽起來,比港府的福利司,還要有魄力。”
這話像誇獎。
又像譏諷。
蘇晚晴緊張地握緊了茶杯,看了一眼陳山。
陳山卻麵不改色,仿佛沒有聽出那話語裡的另一層意思。
“晚輩還有一個更不切實際的想法。”
“我打算,把整個城寨,推倒重建。”
蘇明哲扶著眼鏡的動作,停頓了一下。
他第一次,真正地,正視起眼前這個年輕人。
“推倒重建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