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聲音裡,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。
“你知道,那片彈丸之地,住了多少人嗎?”
“你知道,要把那些棚屋全部拆除,再蓋起新樓,需要多少錢嗎?”
“你知道,這其中的工程,有多複雜?牽扯到的利益,又有多龐大嗎?”
“我都知道。”
陳山迎著他的目光,沒有絲毫退縮。
“所以,我成立了遠東實業。”
“我請了全香港最好的建築師,來為我做整體規劃。”
“我要建,鋼筋水泥大樓。”
“每一戶,都有獨立的廚房和廁所,有乾淨的自來水。”
“我要建,全香港最大的屋頂公園,有球場,有花園,有老人活動中心。”
“我要讓城寨裡的每一個人,都能住進乾淨,明亮,有尊嚴的房子裡。”
一幅波瀾壯闊的畫卷,在蘇明哲的麵前,徐徐展開。
一個全新的,超乎想象的九龍城寨。
蘇明哲沉默了。
他摘下眼鏡,用一塊絲絨布,慢慢地擦拭著鏡片。
他當然能聽出,陳山這番話背後,那堪稱瘋狂的野心。
以及,那套周密到可怕的商業邏輯。
“你憑什麼?”
蘇明哲戴回眼鏡,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。
“你憑什麼,讓那些住在半山,手握重金的商人,相信你一個毫無根基的年輕人?”
“憑什麼讓他們陪你玩這個,用未來做賭注的瘋狂遊戲?”
“就憑,我叫陳山。”
陳山靠在沙發的椅背上,整個人的氣場,在這一刻悄然改變。
他不再是那個前來拜訪的晚輩。
而是一個,開創時代的梟雄。
“也憑,那裡住著的,是幾萬個肯用自己的雙手,去換一個家的中國人。”
書房裡,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。
隻有壁爐裡的火苗,映在陳山深不見底的眼眸裡,不知疲倦地跳動。
蘇明哲看著陳山。
他看了很久。
他仿佛想從這個年輕人的臉上,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虛張聲勢。
或者,找出一點點的年少輕狂。
但他失敗了。
陳山的眼神,像一口深井,平靜,且深不可測。
良久。
蘇明哲緩緩地站起身。
他走到書房的門口,沒有回頭,隻是對著外麵,說了一句。
“王叔。”
那位一絲不苟的管家,立刻出現在門口。
“先生。”
“去告訴廚房,多添一副碗筷。”
蘇明哲轉過身。
他看著一臉錯愕的陳山,和眼眶瞬間就紅了的女兒。
他那張一向嚴肅,不苟言笑的臉上,露出了一絲發自內心的,極其淡的笑意。
“今晚,大年三十。”
“陳先生,如果不嫌棄,就留下來,一起吃頓年夜飯吧。”
......
春節過後。
遠東實業的成衣工廠,已經正式投產。
上百台嶄新的勝家牌縫紉機,在挑高極高的巨大廠房裡,奏出整齊劃一的,屬於新時代的交響。
女工們坐在縫紉機前,靈巧的手指在飛速移動的針頭下翻飛。
一匹匹純白或淺藍的布料,在她們手中,變成了一件件即將風靡整個南洋的,時髦襯衫。
隔壁的廠房,生產的是塑料花。
五顏六色的塑料顆粒,經過高溫熔化,被注入一個個精巧的模具。
再由一雙雙曾經隻懂得在垃圾堆裡刨食的粗糙手掌,細心地修剪,上色,組裝。
一朵朵,永不凋謝的玫瑰與牡丹,就在她們手中,安靜地綻放。
梁文輝拿著一份報表,幾乎是撞進了陳山的辦公室,他臉上那種混雜著狂喜與不敢置信的興奮,根本藏不住。
“山哥!”
他將那份薄薄幾頁紙的報表,像獻上聖物一樣,用雙手放在陳山麵前的辦公桌上。
“第一個月,我們的襯衫和塑料花,已經通過洪門的渠道,全部銷往了南洋。”
“這是收回來的第一筆款子。”
梁文輝的手指,重重地點在報表末尾那個,長得讓他數了好幾遍的一串數字上。
他的聲音,都因為激動而有些發顫。
這個數字,比他們之前,在灣仔和油麻地,所有場子加起來一個月的流水,還要多出整整一倍。
而且,這是乾淨的錢。
每一分,都來得堂堂正正,能在陽光下大聲說出來。
陳山隻是平靜地看了一眼那個數字,眼神裡沒有梁文輝想象中的激動,甚至連一絲波瀾都沒有。
他思考的,似乎是另一件事。
“讓兄弟們,把這個月的花紅,發下去。”
“告訴那些女工,這個月起,工廠食堂,每天中午,加一個雞蛋。”
“是,山哥!”
梁文輝重重地點頭,拿起報表,像揣著一塊滾燙的黃金,腳步輕快地走了出去。
辦公室的門,沒有關。
癲狗,像一個沒有重量的幽靈,悄無聲息地,從門外的陰影裡閃了進來。
他身上,還帶著一股,海風與柴油混合的鹹腥味。
“山哥。”
癲狗從懷裡,掏出一個,用油布緊緊包著的小本子。
本子上,用一種外人絕對看不懂的符號和數字,密密麻麻地記著一些東西。
“上個月的貨,都送到了。”
“北邊很滿意。”
“這是他們,急需的下一批東西的單子。”
癲狗把那張折疊起來的單子,推到陳山麵前。
上麵寫的,不再是盤尼西林和磺胺粉這類藥品。
而是,高精度的車床零件,和幾樣,被港府和英國人列為,一級禁運品的,工業原料。
陳山的目光,在那張單子上,停留了片刻。
他的手指,無意識地在桌麵上輕輕敲擊著。
“船,夠用嗎?”
“不夠。”
癲狗搖了搖頭,那張永遠像是在嘲笑整個世界的臉上,第一次,露出了為難的神色。
“我們的船太小,隻能走近海。風浪一大,就得停在避風塘裡不敢出去。”
“而且,水警那邊,最近查得越來越嚴。有幾次,我們的船差點就被他們的探照燈堵住了。”
陳山,從抽屜裡,拿出一張早就開好的支票,簽上自己的名字,推了過去。
“去澳門,找一個叫何賢的人。”
“告訴他,是我陳山讓你去的。”
“他會給你,想要的大船,和,一條,絕對安全的新航線。”
癲狗看著支票上那個足以買下半條街的數字,瞳孔,猛地一縮。
他抬起頭,眼神裡帶著一絲不解,看著陳山。
“山哥,這……”
“有些事,比賺錢,更重要。”
陳山,把那張寫滿禁運物資的單子,仔細折好,放進了自己襯衫的口袋裡。
“去吧。”
癲狗,沒再多問一個字。
他拿起支票,像對待那張單子一樣,小心地揣進懷裡,轉身,又像來時一樣,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門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