龍少樞在大殿上領著一群大臣議事,卻始終心不在焉,時不時抬頭望望殿門。
不多時,殿外值守的太監進來報:“陛下,十九殿下、小郡主、以及護送殿下歸國的禦林軍七人都到殿外。隻是一樣,照顧並且抱著小郡主的是個漢家平民女子,冒然登殿隻怕不合規儀,殿下命我等特來討陛下示下。”
龍少樞問:“同來的還有誰?”
太監回答:“沒了。”
龍少樞訓斥:“死心眼!不讓她進來,難道讓殿下自己抱孩子嗎!殿下自中原歸國,自然身邊是中原人,這有何妨。能跟著殿下千裡奔赴回來的,都是心腹,進來吧。”
隨著太監傳令,沈衝天在前,絳紋抱著惜墨緊隨其後,禦林軍七人在最後,大步進入大殿。龍少樞一見,立時降階親迎上去,喊一聲:“弟弟!”立即淚水盈眶。
沈衝天倒地下拜,哽咽道:“陛下!”絳紋在後麵依樣跪地不敢抬頭。
龍少樞扶起沈衝天,滿心歡喜地輕輕責備:“是哥哥。”他扶著沈衝天雙肩,上下左右細細端詳,歎息道:“朕的弟弟平安回家了!好,真好!隻是這眼睛,真看不見了?”
沈衝天點頭回答:“當年的舊傷,用的藥性猛些,保住命,沒保住眼睛。”
龍少樞道:“保住命就好。自從聽說中原有異動,日日擔憂,可把你盼回來了。”
沈衝天俯首:“勞哥哥惦記。哥哥如今貴為天子,不可失了禮,請歸座吧。”
龍少樞點頭歸座,方言道:“都平身吧。你七人當年奉太上皇之命隱身於中原,立下汗馬功勞,如今又將十九殿下和小郡主平安護送回來,功不可沒,朕自當記得。爾等先退下,一旁休息。我與弟弟還有話說,過一時再傳你們。”
等禦林軍七人退下,龍少樞才問道:“這一路過來可平安?遇到什麼險阻沒有?中原為難你沒有?”
沈衝天笑笑:“這一路倒是有驚無險,有他七人護著,無事。”
龍少樞繼續問:“怎麼你身邊就帶著這一個人?那些宮人,你的家眷,都沒帶出來嗎?”
沈衝天黯然道:“出事時我不在家中,隻隨身帶出來六個下人,都是中原人,過銀泉關時在南門漢境都遣發了。隻剩這一個,一直近身照顧我和墨兒,又無親無家的,就被我帶回來。”
龍少樞邊聽邊微點頜,聽到最後一句,忙問:“墨兒?朕的侄女叫墨兒?快抱過來,給朕看看。”
旁邊有內侍聽見皇帝下令,忙上前從絳紋手中接過惜墨,誰知孩子在內侍懷中忽然哭泣起來,內侍慌裡慌張地把孩子抱到禦前。
龍少樞皺眉責備道:“毛手毛腳的,連個孩子都抱不好,惹著朕的小侄女了!”說著接過孩子。惜墨到了龍少樞懷中,忽而止住哭聲,好奇地看著龍少樞,不知為何,小嘴一咧,衝著龍少樞笑起來。
旁邊的內侍忙恭維道:“孩子雖小,也識天子龍威,見天子不比凡人,心中喜悅,自然發笑。”
龍少樞低頭看著惜墨,輕輕捏捏小臉蛋:“可不是,比他父親識趣多了。看這孩子的小臉,真是可憐,一路隻怕沒少吃苦。弟弟,如今既已到家,就不必再擔憂,先好好休息一陣,回頭給你選個宅子,再讓欽天監選個日子,行冊封典儀。”
沈衝天聞言,忽俯首叩地陳詞:“臣還有一事啟奏。如今中原對我天狼蠢蠢欲動,分明是趁著近些年兩國交好,從我處獲利頗豐,漸生貪婪之心,不但要在利益錢財上,更要在威勢上壓天狼一頭。此番態勢若不趁早消滅,不但於我南疆安寧不利,且會使周遭小國效顰。況且中原並非混鐵一塊,南麵啟樾族已漸成國家,多年無法收複,再與我國交戰,豈非腹背受敵,到時首尾難續,可一擊而中。臣不圖一時安寧,雖是不才,亦願領兵殺他個回馬槍,使他知曉我天狼之威,豈是輕易觸動的。”
龍少樞隻顧低頭逗弄孩子,不動聲色地聽完,將孩子還給絳紋。方才言道:“弟弟,你這一番話有理有據、慷慨激昂,但是彆以為我不懂你心思。你剛在中原吃了暗虧,心中不服,想要找回來,是也不是?可惜,我天狼國威,天狼將士不是給你複仇用的!”
沈衝天被說破心思,暗自咬牙,不敢抬頭。
龍少樞望著伏在地上的弟弟,所有往事湧上,一聲高過一聲質問道:“弟弟,師傅教授功課時曾誇讚你‘過目不忘’。那我問你,當年朕如何在書信中勸你,要你回來,對你說得一番話,你可還記得!”
滿堂大臣及內侍見天子忽然動怒,嚇得皆不敢抬頭,戰戰兢兢地聽著。
龍少樞怒火幾欲衝破胸膛:“當年我是如何勸你,我說你雖是中原血脈,卻在天狼宮中長大,也是我天狼的皇子,一旦兩國局勢緊張,你首當其衝,是不是這話?我說隻要中原一頂‘奸細’的帽子就能把你壓倒,我的話如今應驗沒有?你當時又是怎麼回我的!你不記得了?那我再問你,你那些親人,可是毫無保留的親近你信任你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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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總是一意孤行,可是你不想想自己的身份,一味的一意孤行會帶來什麼!是,你聰明,伶俐,擅應變。這是當時師傅和太上皇都說過的話,所以你就仗著這些誇讚,覺得自己有一意孤行的資本,覺得自己天下無敵,覺得自己可以應付任何事情,是嗎?那你今天狼狽跑回來乾什麼!”
“看看你一意孤行的後果,天狼朝廷留下一個‘派小皇子作奸細’的笑話被天下恥笑,我天狼的宮人被你拋在中原任人宰割,你的姬妾被賊人趁機擄走,最後隻剩一個近身女官抱著我那沒娘的可憐侄女,跟著你跋涉幾千裡,風餐露宿,慘淡逃難!你帶給身邊人的災難還不夠,如今你還要仗著天狼的國威和將士,去給你複仇?我明白告訴你,我天狼國威強壯盛大,但是不是給你意氣用事、狐假虎威的!我天狼將士厲兵秣馬,但不是為你無辜送命的!你永遠都彆想!”
此事朝堂上安靜異常,誰都不敢搭話。再說一朝文武也知龍少樞是愛之深責之切,畢竟是自己兄弟,多年未見,心中有思念,也有思而不見積鬱的一腔怒火,事過之後還是手足情深。可此時兩人都被架起來,總要有個台階才好下。還是內侍轉念一想,笑道:“陛下,小郡主在聽您訓誡呢,看她目不轉睛的,多認真!”
龍少樞“哼”一聲:“他父親要是能有她一半乖巧,我少費多少心思!”
內侍笑道:“誰讓陛下是兄長呢。民間有句話,叫‘長兄如父’,做哥哥的難免多操心些,做弟弟的難免被兄長寵溺。您看,一旦有事,弟弟不還是仰仗哥哥,哥哥不還是擔心弟弟,否則怎麼說手足情深呢?”
龍少樞歎口氣,言道:“我這侄女小小年紀,陪你在這裡待了半日,你不累,她還累呢。傳旨,十九殿下歸國,待冊封賜府邸之前,同家眷暫住回碩明殿,除開隨行女官,所有宮人用度仍按照舊例。小郡主身邊按製撥人過去服侍,挑些會說中原話的,怎麼也得適應幾月。弟弟,你先帶著家人退下吧,回去好好休息。待改日有空,我在宮中擺一個小小家宴,讓兄弟們都過來,你一走數年,大家都十分想念你。還有,帶上小侄女,去看望看望姐姐。你離開這些年,姐姐日日惦念。”
沈衝天常舒一口氣,答應著,起身帶絳紋和惜墨離開。
一月之後,待邊關督造軍事的十二王爺回到都城,龍少樞趁這機會在宮中設宴,為老十九、老十二兩人接風。席間,沈衝天雖看不見,但憑聲音認出諸位哥哥,隻有到六王那裡,卡住了,尋思半天。
六王笑謔道:“難道是因為小時候總是作弄你,你懷恨在心,不喜我不成?若是這樣說,眾兄弟除了陛下,就是四哥最護你,其餘人今日都不必來了!”
沈衝天本來笑著解釋:“實在是六哥聲音變得太過滄桑,一時難以分辨。”後麵聽提到四王爺,想活到成年的兄長俱在,獨缺老四靜王,遂悲切道:“四哥……”
六王自知說錯話,忙驚亂地起身道歉:“老十九,不是,陛下,我就是個粗人,一時不慎說錯話,實在不是有意的,怪我,都怪我!我……我自罰酒!”
龍少樞道:“既提到四哥,來人,給靜王設個位置,大家一起祭奠一杯吧。”說完,身邊內監忙不迭在下首設一空置桌椅,擺上同樣的酒水菜肴。龍少樞捧酒緩緩灑於地上,眾兄弟都隨後灑酒祭奠。
龍少樞又道:“呼羯也罷,中原也罷,明擺著打臉的事,如果一忍再忍,我天狼威嚴何在,我眾兄弟威嚴何在?你們真以為我不氣不惱、無血性嗎!可此事不能冒行。你們呀,是‘不當家不知柴米貴’,太上皇勵精圖治幾十年積攢下這份家業,不是讓你我來揮霍的。等我們完全有這份底氣,到時,我自然還需眾兄弟齊心協力,將我們周邊蕞爾小國踩在腳下,令他們俯首稱臣,共舉我天狼為主。眼下,我們不論作何事,須要不損耗自身,又達到目的。你們都有什麼要說的。”
沈衝天提議:“中原農耕為主,春種秋收。若是春種時不種,秋收時不收,不出幾年,他們的底氣就消耗殆儘。縱使國家仍有底氣,百姓沒有,不給百姓糧食,百姓就坐不住,饑生殍,饑生盜。倉廩國庫乃國之底氣,民乃國之根基,底氣虛,根基鬆動,國將不穩。”
六王道:“中原是周邊最大的國家,擒賊擒王,一旦折損中原,其他小國自然望風蟄伏。剩下的,北麵荒蠻之地,無人。東麵那些部族,不成氣候,不足為患。先定南疆,再定西域,霸業既成啊。”
十二王道:“六哥所言偏頗。西方南方為患,東方部族也不是省油的燈。東方偏遠,教化難至,那裡的人其性竟如魚一般。”
眾人頭一次聽到如此比擬,遂好奇紛紛詢問。
十二王笑笑答複:“這些年,我一直在東麵與他們打交道,起先不知該如何形容其人,後來自己偶然間琢磨出來的,說出來,供大家一笑。魚,滑溜狡詐,手掌大的肚腹藏著針尖大的心胸。隻識魚餌,見利忘義,若是為人,最是難纏。跟他爭,勝之不武,黏腥滿手,且沒幾兩肉可食;不爭,看著又著實心煩。”這一番詼諧之語,惹得眾兄弟大笑起來,一掃剛才的悲慟滿懷,大家終於重拾手足之情,開始交杯換盞,回憶往昔,傾訴離彆,談論局勢,一時熱鬨起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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