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衝天托病告假,日日待在帳子裡,除非主帥傳喚,一步不出。一則,依著無塵天尊的話,悄悄躲禍,二則,接連不斷的事故早耗儘心氣,他確實累了。
沈衝天不數日子,也不知過去多久。忽然一日,冷月影不待通報,一掀簾子,笑眯眯進了沈衝天帳子,爽快告知:“文惜寶和百裡諾的大軍兩日後就回來了。一同回來的還有你那老相好和你的毒哥哥,另外就隻剩兩個戰俘,你猜是誰。”
沈衝天懶得敷衍他,脫口道:“何真、無念母女。”
冷月影點頭,麵露難色言道:“衝兒,我這幾日心中一直不踏實。”他忽然頓住話語。
沈衝天會意:“這些日子我不在家,多謝尊夫人勞動照應家眷,如今她們相處甚佳。我讓她倆去你的帳中陪尊夫人,若太晚了就讓她們一處歇息吧。”
冷月影低頭不言語,等沈衝天忙活一通,回來用符篆封住帳子,這才放心道:“一個閒人而已,難得有些用處,謝她作什麼!繼續說咱們的,姑且聽信無毒之言,認定通天台那個從天而降的大火球是緲雲真仙所為。可周天皆知她的行動受限,隻比那些閉關的強一些,如今好容易出來一回,遇到五老被殺、郝隱被囚、魔界絕滅、青靄反戈、何真被俘這一連串大事,她為何再不現身,亦或暗中欲造下更大的風浪。”
沈衝天譏笑道:“五老在時,你們冷氏也不曾懼怕她啊。”
冷月影輕聲解釋:“不是懼怕,隻是此番魔界不存,局勢動蕩,不得不防。”
沈衝天不以為然道:“兵來將擋,還能怎樣。你二叔不是留下了,若你這未來家主真有危險,他斷不會袖手旁觀。”
冷月影真摯道:“你以為戰事結束,文惜寶將那邊餘孽清繳乾淨,便可放心下來,毫不做防備,一旦危險降臨,你怎麼辦。”
沈衝天當即反詰:“你擔心我,就因為我是什麼蕭家唯一的男孩?”
冷月影歎一口氣:“事已至此,你儘管問。”
沈衝天靜靜言道:“趁著清閒,從頭講起吧。”
“也好。”
冷月影揀個舒服姿勢穩穩坐好,娓娓開言:“上古三大靈獸輔佐天帝平定三界之後,鎮守一方,若非大劫大亂,再不過問天庭事。天帝一時失卻左膀右臂,為填補空缺,及時提拔新秀,出選十位得道之士冊封為天師,輔弼天庭。在秘神之前,十大天師的其中一項職責便是維護三界秩序,懲奸除惡,其中又以蕭姓天師最為德高望重。”
“一日地界奏表,說某條大河之中潛藏一條赤煉大蛇,時常出來為禍人間,但是妖法高深,當地土地金甲神均奈何不得。蕭天師奉禦旨下界徹查此事,到了河岸上,攪動河水逼出大蛇。二者鬥法三天,大蛇終於不敵敗下陣來。眼看將遭斬殺,大蛇忽委屈開言道,自己也是千載萬載地苦苦修行,一生恪守正道不敢有違,這才躲過一重又一重劫數,否則焉能到如今。可惜沒有師門,缺少路數,自己始終不能化形,也上不得天,更不用說求得仙籙,萬般無奈之下,隻好頻頻現身四處求告,卻被當做妖物。還望天師憐它也是一心證道,留它一條出路。”
“蕭天師心生惻隱,便告知大蛇,它已驚擾世間,罪過登記在天簿上,撤銷不得,或可將它化作一道石橋,橫架大河兩岸,也是善事一樁,自己也好回天庭複命。”
“大蛇卻分辯說,善則善矣,隻是這樣一來所有修為化作虛無,想一身也是恪守正道,從未偏邪,一朝拋去十分可惜。思來想去,大蛇提議,自己身軀可隨修為或大或小,與其化為笨重石橋,倒不如化作一道血脈並入蕭天師體內,一身修為儘天師取用。將來大蛇依著血脈分化一重又一重身,隨天師精血下傳後世,不離不舍,護佑蕭天師後世萬代消災避難,安寧無恙。”
“蕭天師想這倒是奇事,從未有過,遂答應下來。他右手執劍朝大蛇頭頂一點,就勢伸出左手招呼道,過來。大蛇真就褪去頭尾鱗甲,化作一道紅色脈絡,順著左手掌鑽入蕭天師體內,身體藏在臂中,尾端甩過肩膀直通心脈,隻留一個頭在掌心,化成一片紅斑。”
沈衝天聽到如此離奇故事,將信將疑,來回翻看左手。
冷月影亦看著,指尖向沈衝天掌心一點,言道:“就是它,當年鑽入蕭天師體內那條大蛇的一重身,受著主人精血修為滋養,隨修為日漸增長。日常以咒法真氣催動喚醒,大蛇張口便可吞噬萬物,在內體運化周轉為主人所用。”
“當年確是我在金券上寫下‘岑呂謹記,掌心紅痣乃外道秘法,須傳後輩男子’之言。我也是聽說天帝準小南經略神的奏,要她另選址作為府邸,棄了尹水邊那一處,心想著她分明就是棄了你。今後你與仙家世界漸近,與蕭氏血脈關聯卻漸遠,再則,當時你接連害了小叔叔、非言、夏卿三條命,修為又低,我擔心有仙家借此事興風作浪,對你欲加傷害,因此冒死傳令,也是驗證你血脈的好契機。”
這章沒有結束,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!
沈衝天接著問道:“來路也算解釋清楚。那個什麼蕭家五哥,又是誰?”
冷月影笑道:“可了不得,亂輩分了。彆人可以喚他‘五哥’,你卻不行,你要喚一聲‘曾外祖’。”
沈衝天心生不滿道:“我知自己在仙家世界中輩分小,卻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認祖宗的。”
冷月影和藹解釋道:“真不誑你。前麵提到的蕭天師有五個兒子,他最小,至交好友多依著年紀序齒喚‘五哥’或是‘五弟’。至於他的本名,喚做‘崇天’,與你這‘衝天’音亦相近。”說著,冷月影忽然停住,嘴仍未閉,凝視沈衝天的麵龐出了神。
沈衝天一動不動地等著。
半日之後,冷月影才回過神來,自己訕笑道:“不提起也無妨,一旦提起,所有往事,所有心緒都回來了。衝兒,你知道嗎,你跟五哥容貌極像,你更為清瘦,五官淩厲些;他麵龐身形都圓潤,五官更和善。你就是瘦了的五哥,他就是胖了的你。不單是這樣,你的左頸有一顆痣,”沈衝天聽到這話不自覺地摸摸自己的脖子,點點頭,就聽冷月影繼續言道:“他也有一顆,在同樣的位置。”
這句話如一道雷劈在沈衝天頭頂,他不知所措道:“這是怎麼說,中秋宴上你單與我結識,隻因我長得像你的故友,你一再幫我,也不過為著維係你那故友僅存的一絲血脈。”
冷月影沉默半晌,強辯解道:“也不儘然。不過,抱歉。”
沈衝天緩緩開口道:“講下去吧。”
冷月影隻好繼續講述:“你也知道,我一落生就被師父抱到洞府中撫養,略懂事就跟著師父學藝修行,自幼遠離家鄉親人,整日所見隻有師父,還有後來找師父拜師學藝的,包括你外祖夏卿、非言一眾師弟。他們知我是冷氏後人,又是大師兄,又常年跟隨師父不離,對我隻有懼怕疏離,不論嬉鬨談笑,還是結伴遊逛山水,幾不喚我。從小到大,我沒有一個朋友,直到那一天結識了五哥。”
“我其時與初見的你一般,也是初成年。那一段時日蕭天師難得閒暇,來找師父坐而論道,他帶來他的幼子,而我奉命陪同師父。兩個老頭坐在上麵高談闊論,我們兩個陪在下麵,實在是枯燥無味。就這樣乾坐兩天,還是五哥主動提出來,說他們所談論的太過高深,遠超我等所學。我兩個在這裡聽得似懂非懂,又無趣,倒不如放我倆出去活動活動,讓我陪著他山前山後地轉一轉。就這樣,直到他父子離開,前後將近一月的時光,與其說是我陪他,不若說是他帶領著我在山間遊玩。”
“現在回想,他應當似文惜寶的莽真,有著無毒的活潑戲朗,蓽蘅子似的喜好收錄各門各家的一些偏門怪奇之術。”
沈衝天打斷,暗自嘟噥著:“也未見長。”
冷月影被逗笑:“是啊。隻是於其時的我而言,五哥卻是一個不可多得之人。他性情溫和,總是笑眯眯的,更難得他肯跟我結伴遊玩,肯跟我推心置腹地講話。你可知,他十分會講笑話,能將所遇所見立時順口編出笑話來,可是我從未遇過的奇景,聽他講每一句話都比聽師父講書要強百倍。他帶著我在山間海上觀天象、辨氣象、識百草、捉靈獸,無樂不歡。其實蕭氏與冷氏朝堂見解一向不和,私下幾不往來,可他從不介意,視三界皆為平等。他隻令我喚他‘五哥’,否則便讓我直呼得酩酊大醉,不省人事。等我三日後醒來身邊隻剩一張字條,五哥說接到家中急信,須立即回去。此事之前也曾有過,我也未在意,孰料竟是永彆。我酒未全醒,迷迷糊糊著就被祖父急召回北海。到了老宅,祖父二話不說把我鎖在祠堂裡,我捋了幾遍家規也不知自己犯了什麼錯,祠堂一角堆放著續命的藥草和丹藥、一盞永滿的清淨水,除此之外便跟你看到的一模一樣,房門上有咒,我無論如何出不去,什麼人見不到,什麼話聽不到。”
“我在幽暗的祠堂裡仿佛住了半生,終於被祖父放出來,早沒有力氣詢問緣由。還是祖父告訴我,他說天庭出了一樁大案,今後再沒有“蕭”一姓。想來祖父早知曉我與五哥來往,怕我在外麵惹禍回來,因此鎖我在宅院最深處,直到塵埃落定。祖父還訓誡我,今後在三界、三界外,永不許提“蕭”字,不許提與他家有關的任何一字,不光是為我,也為著冷氏全族。”
“在那之後,我學會一個千杯不醉的訣,再不會讓自己喝醉。”
喜歡兩色弈請大家收藏:()兩色弈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