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麵已入夜,兩人都入了神,忘記點燈,隻聽到外麵一聲高喚:“沈先鋒可在裡麵?天已黑,沈先鋒為何不點燈,可是有不方便處?”
沈衝天聞聲回過神來,急忙燃起燭火,走到門口掀起簾子。巡防兵士見他安然無恙,又見帳篷內透出光亮才放心離開。沈衝天回轉身閉緊門戶,這才注意到冷月影已經滿臉淚痕,仍原地一動不動。他默默做回冷月影身邊,遞給他一條手帕,疑惑問道:“你說蕭氏一族自此被天庭抹去,可之前蕭家人還在與你酣飲。這種平地驟起風浪之事,於朝堂上不算罕見,當事人可以毫不知情,卻未必毫無征兆。你出入仕途多年,連個案底都查不出來,平時如何做‘秘神’替天庭辦事?”
冷月影隻是搖頭:“其實我早偷偷翻遍所有秘藏案底,竟無一字記載。三界上下諱莫如深,不敢提一言。莫說蕭氏一門,連同有關的親族、門人、子弟、家丁,乃至家中雞犬全都不剩,我又能問誰。”
沈衝天好奇:“一個不剩?那我外婆又從何而來。”
冷月影歎息道:“五哥無心仕途,不求證道,整日雲遊在外,留下許多私密韻事,內外皆不知。他一向隻當我是小孩子,諸事不瞞我。待祖父放出我來,再不限製我之後,我借口雲遊海外散心,其實循著記憶悄悄翻遍三界,尋找他每一處風流遺蹤,幻想著他那樣散誕逍遙的人定能逃出生天,興許在什麼地方悄悄躲藏著,待我解救。”
“終於,我嗅著蹤跡追到西方萬裡戈壁的腹地。五哥的一個舊相識,平日隻喚她‘雀兒’,是一隻白孔雀,恰好出事之前兩人纏綿過,遺下一絲血脈在腹中。大概這隻孔雀也聽到些風聲,這才躲到那般荒僻難尋的地方,待我尋到時,已經瓜熟蒂落,誕下一個女孩,就是你外婆。”
沈衝天歎道:“好一番多舛命運,原來外婆竟係私生,還是個遺腹子。‘過目不忘、過耳不忘’的本事竟被你用在此處!外婆沒有了父親,那她母親,就是那隻白孔雀最後怎樣了,為何無毒說外婆是他一個師伯在門外撿來的?”
冷月影冷笑一聲:“區區一隻孔雀,偷得鳳貌而已,在我麵前惟有俯首稱臣,任我處置。況且如此重要的血脈,怎能隨意交於那等有命無運無德的,我替她選了緲雲真仙座下的一位弟子作為養母。她出師極早,一向遠離諸仙,住的地方才稱得上是‘天之沿’呢,每日修行之餘便傳授些道法與周圍百姓,或尋些仙米仙糧濟貧救災,與天庭從不往來,更不問世間事,什麼‘簫’家、‘笙’家的,她未必關心知曉。這個人每年隻出來一趟,就是給師父拜壽,放下壽禮磕完頭即回,是個最平和善良、最與世無爭的。”說著,自覺可笑,“岑呂那性子,定是受養母影響,真是可惜我替她取的名字。我找尋五哥蹤跡之時胡思亂想著,萬一五哥有血脈遺存,不論男女都喚他‘岑呂’,岑為高山,呂為脊,她的血脈原也配得上這名字,更是希冀此子將來有一番大作為。我還偷來凡間布匹做孩子的衣衫繈褓,留下一張字紙,寫下孩子名號、生辰,充作凡間棄兒留在她養母門口。”
沈衝天道:“我曾好奇外婆的名字,原來出處在這裡。故友遺腹子,長大後嫁與自己的師弟,這事你也脫不開乾係吧。”
冷月影唯有點頭:“岑呂隻在海外,雖安定穩妥,終不是長久之計,與我期盼也相差太遠。可她成年後一如養母,性子實在平和無爭太過,單憑她絕無可能。我思來想去,唯有借助婚姻之力。這件事可是費了我不少心力,修為太高則招搖,太低的不足成事,出身須端正,身家要清白,模樣也能匹配。最最重要的,此人不能是顯赫大姓,略偏一些的小仙家或是海外世家才好,還不能太過偏僻,否則距離我太遙遠,實在顧及不到。”
“我將所有年輕仙家梳理好幾個來回,唯有自己的師弟,當時剛走馬上任的南經略神夏卿,他諸般條件都符合,模樣也湊合,年富力強尚未娶親,過去就是正妻,絕不會埋沒委屈岑呂。促成這事其實很容易,可惜岑呂成親後一身修為都用來操持家務、布置宅院,誕下的女兒還是一模一樣的溫吞。幸而後來你降生了,我隻見繈褓中的你眼中那兩道淩厲精光,便知是個能托付大事的。誰知非言這個笨蛋,枉學一身卜筮之術,不學人情世故,不顧夏卿的躁烈性子,沒深沒淺地吐出一堆亂七八糟的話,差點害死你。眼看事態難以遏製,我隻好從宴席上挑選出列依容臨時解圍,再往後的事不用我多說了吧。”
沈衝天譏諷道:“若你的五哥活著,見你玩弄他的後代命運翻覆如掌,也會被你氣死。”
冷月影反唇相譏:“你隻受沁風三年教導,尚且一心為她翻案,我為何不能。隻是我身後背負著冷氏全族,不能恣性妄為,唯有靜靜等待,等了一代又一代。彆怪我唐突,我曾偷偷看過令慈和令嬡的手掌,均沒有紅斑。連它都舍棄了,我卻不知自己這份執著出路在何處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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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衝天淡然一笑:“這就是了。若沒有你忙前忙後,這事從來跟我、跟母親、甚至外婆都毫無乾係。你說的那個蕭家若還在,怎會認一個什麼‘雀兒’所誕的私生女歸家;蕭家不在,外婆空背負姓氏血脈徒勞無益。我勸你還是早些棄了我,把我們全家,把你自身都超脫出來,我這個小災星隻會帶累你。”
“你難道還不明白!”冷月影忽然焦躁起來:“這個小災星,是我的知己。”
沈衝天自知說錯話,隻好沉默。
冷月影灼灼目光一絲不錯地凝視沈衝天,言道:“蕭家出事之後,天庭借機清理一批,那些個仙家見後起反倒先沒落,倒是白鳳一脈永立不塌,因此對我也更為敬畏。我成了仙家口中的冷大世子,他們一如我那些師弟,麵上敬著我,卻也疏遠我,我再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,直到遇見你。不單因你的模樣像他,你的那份少年拘謹青澀,更像當年的我。你不躲閃我,不懼怕我,不疏遠我,開心了說說笑笑,不開心便是幾句頂撞,不假心機,一哄就好,五哥之後再未有人跟我這樣推心置腹過。還有你的廣博學識,聽你講解凡間的書,描述凡間的事,就如聽五哥所講一樣新奇有趣,最絕妙的是,你跟他一樣都會講笑話。我如今這麼說,拿他比你,你恐怕不高興,這是我能想出來的頂高的評判。若說最早認識你時候我還存了那麼一些心思,自從你以我留下的符拘我,甚至你還記得我曾打趣你的話,我就知道,這個人我沒有白白認識。如今我們一同經曆那麼多風雨是非,在我心底,早拿你當做生死至交,是我命一般的存在。”
沈衝天趕緊麵紅耳赤地咳嗽一聲打斷:“且不說這個。有個題外話我倒想問你,你那五哥平日如何稱呼你?”
冷月影側頭想一想:“也喚‘暮華’,平日多喚‘鳳兒’或是‘阿鳳’。”
兩人又是一陣沉默。
沈衝天忽然想起什麼,順口喚一聲:“阿鳳,”立時又尷尬打住。
冷月影笑眯眯寬解道:“無妨。於五哥而言,阿鳳隻是個小孩子;於衝兒而言,他是個萬年的禿毛老鳳凰,不一樣的。”
沈衝天被逗笑,爽快言道:“可惜我有我的承諾。阿鳳,我答應你,隻要此番天帝放過我,讓我活下來,兌現我的承諾。後麵我幫你固守你的執著,解開你的困惑,這紅斑的價值絕不止步於此,我們要好好利用。隻是這一回,你要思量好,一旦我們撕開迷霧,其中隱藏的諸多不堪往事都會隨潮落灘現,到時又該如何收場。想不想跟我一起做一番出格的‘大’事。”
冷月影仰麵朝天躺倒榻上,故意道:“不想。我怕某人哄騙得我開心,轉眼就去尋相好的,把我晾在一邊。”
沈衝天訕笑道:“有人之前洋洋灑灑寫下好幾頁書信勸我放下。父親也曾勸誡過我,肌膚之親,歡娛不離左右最為淺顯;以己心度人心,化欲為情則深之;何時這份情如水滴入海,見如不見,情如不情,方是臻境。其實青靄早已了悟,隻是我直到今日才明白。行了,你快回去吧,錯過帳外行走的時辰,你就隻能在我這裡過夜了。”
冷月影耍賴躺著不動,雙手交叉抱於頭下,大模大樣道:“不走。你這個‘呼之即來,揮之即去’的毛病何時能改一改?”
沈衝天望著冷月影,笑回道:“何時我主動登門去尋你,便是改掉一身毛病之時。”
冷月影指點著他,滿麵含笑道:“一言為定!”
文惜寶與百裡諾順利班師回到大營,無塵天尊知曉何真與無念母女的罪罰不該由自己裁度,又有無怨、無毒兄弟在麵前,隻好先將她母女囚禁,派人好生看守著,勿使委屈,也勿使出事,待將來帶回天庭受審。至於青靄,因舉義有功,順理成章地住進沈衝天的帳子。
夫妻兩人終於團聚,卻沒了之前的軟語溫存。至夜,凝香和絳紋挪到帳子外隔間,沈衝天與青靄各坐床帳一頭,沉悶無言。終是青靄先開言;“女兒是你一手撫養長大,我不能比,便是凝香絳紋提及女兒,眸中之親之痛遠超我。你如今心境,我亦無法感同身受,隻能道一聲抱歉。事已至此,非你我所能為,不管女兒後麵結局如何,都再難到你身邊了。”
沈衝天心中隻是苦楚:“我豈是那等不明事理,不曉情勢的人。隻是我的墨兒,她還未成親,也未領略世間美好,不該受這苦難,更不該成了一座山。我寧願一切加諸我身百倍千倍,也不要折磨我的女兒。”
青靄替他分析道:“你可知無塵天尊為何至今不發一言,隻因孤山通天台的位置非比尋常,乃是整個魔界方圓的中心,是一方土地山川氣機運轉樞紐,譬如人之膻中。一場火陰差陽錯將女兒定在那裡,一著不慎傷得不僅是女兒,更會帶來整個大平原、魔界的地動山搖,是天塌地陷的大事。這個老頭被嚇到了,他要等著天庭的裁決,絕不敢越俎代庖。”
沈衝天忽然一聲低語打斷青靄的話:“是啊,為何又是火?”
青靄聽出話外音,小心翼翼開解道:“你的心事重,遇事總好多思,不過平添負累,於事無補。這一戰,你我均有功勞傍身,趁這機會向天庭要些恩惠,準你我遠離是非場,去哪裡都好,你若願意,仍可帶上她兩個服侍,可好不好?”
沈衝天扭頭強笑,正要開口,外麵驟起騷動打斷思緒。沈衝天立時驚起,聽著帳外紛雜的叫喊、步履聲以及徹天的鳴鑼示警,不禁大驚失色:“不好,有人劫營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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