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衝天一字不落聽到噩耗，一言不發，麵色如沉霜。青靄在旁邊隻是擔憂凝視，也是不發一言。兩人木然依從著無塵天尊的安排，隨著兵士來到新營帳中。
青靄見沈衝天並無大礙，安頓他躺在床上，枕著自己雙腿，自己低頭替他順著氣，疏通經絡。
沈衝天不錯眼珠地盯著帳子頂，輕聲質問道：“竟是你？！”
青靄堅定了信念：“今晚出事前你的那一番話出口，我就知你我再回不去從前，方才的一道火焰不過是推波助瀾，令你離我愈來愈遠。也不單是救你，聽說五老絕滅，我就知師父的氣數儘了，也是替自己尋一個出路吧。”
沈衝天直言道：“滅口是你，放火燒穎園是你，假傳信息騙我出門是你，下戰書約冷翼莫牢山對決也是你，對不對？”
青靄爽快道：“後麵那些確實是我所為，可滅你發妻，最先降下大火的不是我，真是冷翼。我察覺出穎園異常，進去發覺冷氏功法痕跡，當時便猜測出凶手。我想著冷翼不惜暴露身形來對付你，確實是難得機會，替師父一解長期被北海打壓的煩憂，在師父及眾師兄弟麵前博些顏麵。”
“誰知南經略神夏卿職小官微又無膽量，根本無法與冷氏叫板，打算放任此事不提，我才謀劃出後麵的，逼出冷翼。本想著犧牲你換來仙界對冷翼及冷氏全族的追查，結果被你反殺，也算對冷氏一個重創。”
沈衝天雖已起疑，一旦證實，惟有傷慟欲絕，哪管青靄辯解，因此隻道：“我曾救過你的命！”
青靄直言不諱：“那又怎樣。龍女隻是仙家最為輕賤的命，想要出人頭地，唯有非常之法，隻是我萬沒想到。”
沈衝天苦笑：“沒想到我如此命硬。”
青靄承認道：“嗯，細端詳下模樣也有幾分可取，誰料我竟慢慢喜歡上你。”
沈衝天心灰意冷問道：“穎園並之後的莫牢山之禍為你換來什麼？”
青靄據實告知：“緲雲真仙的弟子。之前師父雖說名義上收下我，其實隻是個正履侍女，從未得彆人正眼瞧看過，在那之後我便正式拜入師門，成為師父不離左右的得意弟子。”
沈衝天道：“果不其然。盜玉瓶之舉更是一箭三雕，既留下我這邊一條退路，又能擺脫出身，還得天帝青眼看重，另覓高台。”
青靄再不做聲。
得知真相的沈衝天麵上眼中再無任何神色，似一具未著色的泥胎人偶，一動不動躺著。半晌之後，呆滯的雙眼從外眥緩緩淌下淚水，劃入發鬢。
青靄替他輕輕拭去淚痕，伏在頭側溫柔道：“正如我曾告誡過你的，你我本來異途，聚便聚了，散便散了，惟有心底的那份情、那份希冀不曾滅，你恨便恨我，我不怨你。”
“你腰間的龍筋鞭，我從見你第一麵便注意到了，那是龍筋鞭中品相最高的，用的是剛成形的活胎，一條筋便是母子雙命，卻最難剝取鞣製，十者難出其一。單是編製這樣一條鞭子，就需要一百多條無辜性命，不必說背後失敗丟棄者。你喜愛不離手，即使我們在一處時，也日日佩戴，便是知其貴重不再得。你可曾有一回想起過，這些都是我的同族。我不想也是這般輕賤的命，可我已被父親送出去，最好的結局便是跟在師父身邊幾年，賺些名聲，回去家中被父親再送一次，交與大世家做侍女，一生為奴，我不甘心。”
“可我並非無情，你喚我‘九公主’，言語平和謙謙有禮，還總對我笑，在你身邊二三年最是開心，此生再未有過。隻是我亦該有我的抱負，不想與你永墮凡間，因此才暗托尹水龍王傳信給父兄，讓他們等孩子降生後帶走我，其實我心底從未忘記你，否則又怎會在軍營偷偷瞧看。”
沈衝天“哦”一聲，慢悠悠道：“這一次，你犧牲女兒和清白之軀，又得到什麼好處。”
青靄落淚：“你自此再不信我也無妨，惟求不要詆毀我。你出語詆毀，焉知不是詆毀你心底一腔溫柔。那魔界殺我父兄，我隻恨此身不自由，不能替家人報仇，卻還有麵上乖順，聽憑師父將我送與魔家聯姻。擺在我麵前隻有兩條路，或是任魔界糟蹋，湮沒無聲息；或是拚命替自己掙得前途，淩駕魔界之上，伺機複仇，你告訴我，我該如何抉擇。”
“今日你以我的夫君自居，責備埋怨，我無話可說，我之前在軍營提醒你的話，你可記得。是誰一味邀功，將女兒推到無塵眼前，若墨兒隻在後方監督糧草，又怎會出事。衝兒，我累了，我知你也累了，我們之間再不必埋怨，前事到此為止吧。今後我聽你的話，跟你走，咱們遠離這裡是是非非，遠離所有人，到一個天地之外，目之所及隻有我們的地方，無憂無慮過一生，你終於得償所願，可好？”
沈衝天惟剩歎息：“太遲了。”
中帳之中，沈輝、冷翱、無塵天尊三人並立，幽幽望著帳中諸仙，都無話可說，一時幾處的傳令兵士帶回消息，三人一一聽取。沈輝起身道：“緲雲仙姑與隱犬再傷不得人，其他人不足為慮，我走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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無塵天尊極力挽留道：“如今眷屬皆在營中，正派人請去，老神可否賞臉留下，一則團圓，二則大家幾日後同回天界，豈不方便？”
沈輝果斷拒絕道：“這稱呼還是留給彆人吧。當日早已言明，邁出金殿的那一步算起，便是徹底斷絕，再不回去。此番要不是我的孩兒境況堪虞，我斷不會現身。”
無塵天尊小心問道：“那個，沈大公子果真是令嗣？”
沈輝道：“沒錯。沈者，沉也，是我自取的，不過方便彆人稱呼一聲，省得彆人一直追問，其實什麼姓啊名的，本來無所謂。這些話，你們不要告訴小南經略神一家，更不要使我那孩兒知曉。他已失去太多，若再得知自己連姓名皆是假象，我怕他自此萬念俱灰，陷入萬劫不複之境。”說著，他扭頭遠望兒子的方向，緩緩言道：“於三軍將士而言，此番磨礪已經過去。可是我的孩兒，還有一場大劫難等著他。隻是這一次我再幫不上忙，能助他救他的惟有本心。”
逐漸恢複氣力的冷月影始終放心不下幾個戰囚，又擔心二叔，匆匆趕到中帳，正好聽到後麵幾句話，他揣摩話中深意，本來帶傷神思疲乏，越想越糊塗，恍惚間沈輝竟飄忽至他身邊。沈輝將玉簫朝冷月影懷中一塞：“給我那孩兒。”玉簫白如月，照得冷月影神思通透，終於反應過來，再看帳子裡師父與二叔原地未動，沈輝已消失不見，隻剩自己懷中一柄玉簫。
無塵天尊一動不動眺向簾外，半晌才回首向冷翱和冷月影道：“當年金殿之上刀光劍影，情勢一觸即發，如今想起來仍不免心中戰栗。白鹿衍輝怒摔玉圭，憤出金殿，自投歿神井，身軀儘消散，隻剩肝膽中包裹混沌元氣的淚珠猶存。最終還是他那忠心耿耿的坐騎，一頭巨大的避風獸，口含淚珠投入地府幽遊冥火中，煉化血肉真靈為主人，他這才可以投生凡間，但那之後便音訊全息，消匿無蹤。”
冷月影將師父的話一字不差地聽進去，抬眼看看冷翱始終微仰的冷臉，小心翼翼問道：“他真是與祖父齊名的先天白鹿？”
無塵天尊道：“容顏未有大改，一掌便能重創緲雲道人，手中白玉蕭認主，斷不會錯認，至於天資，隻見小災星便知一二。二公子麵前說句得罪的話，若今日他仍在天庭，冷氏隻怕要大打折扣。”
冷月影好奇：“這般人物，這樣大事，為何無人談及，無一字記載，隻有模糊‘白鹿’二字？”
無塵天尊惋惜道：“這便是抹姓剝名之罰，三界內外再無此人，除了至親、至仇，再無人記得，無人認識。此刑罰不著痛癢，以忘卻傷人。”
冷月影愣愣問道：“師父與他是至親還是至仇？”
無塵天尊含笑回道：“當年他活我一命，收我在身邊，傳授許多本事，算不得至親，卻也不是至仇，是至恩。”
正說著，天庭的傳令金甲神到。無塵天尊暫時顧不得冷翱，急忙帶著冷月影出帳迎接。
金甲神也無廢話：“傳陛下口諭。陛下已閱戰報，戰事平息，諸將士勞苦功高，著原地休整，三日後，陛下當親臨前線犒勞將士。另外，”金甲神走近無塵天尊身邊，小聲問道：“陛下察覺出這裡幾日前有些異樣舉動，就在魔界與大平原交界之處，似是一種邪道功法，特命下官悄問天尊一聲，可曾知曉？”
無塵天尊尚未開口，身旁的冷月影一步上前，搶先回答道：“數日前在交界處的異常功法是我與先鋒沈衝天所為。我與他商討如何徹底摧毀結界，他便使出一項我從未見過的厲害本事，不知陛下指的可是這個？”
金甲神倒吸一口涼氣：“我的冷大秘神，你老什麼都認啊！”說著指揮左右，“來人，押解冷月影、沈衝天即刻回天庭，不得有誤！”
說著看手下從帳子裡搜出沈衝天，這邊扭了冷月影，這才對無塵天尊留下一句：“下官特地知會天尊一聲，這一次不是好事，天尊務必好自為之。”當即登雲離去。
一連串的事故衝擊得無塵天尊猝不及防，他目瞪口呆回到帳子，裡麵隻剩他和冷翱兩個。
冷翱也起身，不待無塵天尊說話，爽快言道：“我也不想見那些仙家，走了。”
無塵天尊急忙攔住：“二公子請留步，聽我一言。眾所周知，二公子受先風神教導最多，在七位公子之中修為最高，卻難渡心劫，一直閉關不出。如今老神談及此，每每後悔，還望二公子以大局為重。”
冷翱冷冰冰拒絕道：“我的心結難開，跟他什麼關係。他為逼我出來，撤走我院中所有下人、家當、水糧，隻留空空四壁，卻敞開大門，就是讓我乖乖出來就範。我在裡麵龜息養氣，凝思養神，靠著母親傳授的調息之法活到如今。我出來或是料理家事，或是出仕為官，或是開門收徒，不過以我修為填補他的顏麵，做這些事，剩下那五個兒子、這些孫兒還不夠嗎。”說罷拂衣而去。
這一回，帳子裡隻剩下無塵天尊，外麵天仍未亮，他麵對沉暗四壁，陷入沉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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