冷月影自夢魘中驚坐起,神誌尚昏沉,隻迷蒙看著眼前景象逐漸清晰。一個蒼虯之聲在耳朵不遠處響起:“醒了?”
冷月影暈暈漲漲地四下尋找,終於尋到聲音來源,問道:“祖父,剛才竟是您!我這是在老宅嗎?”
陰厲冷笑道:“難為你竟還能認出我,認出老宅!沒用的東西,哪裡來的‘剛才’,我救你出海麵時你就嚇昏過去,如今已躺兩天了。”
冷月影終於回憶起來,原來一切不是夢魘,竟是真事。身側烈烈罡風呼嘯,底下海水滔滔,天水一線,中插黑睛,沈衝天緩緩墜入黑睛之中,吞光,滅聲,沒形,銷蹤,再不見。他驚慌無措,四顧茫然,隻剩口中喃喃:“衝兒,衝兒!”連喚幾聲,終於找準方向,顧不及衣履,轉身就朝門外衝,被屋裡門外一層又一層的仙侍死死抱住,攬肩的攬肩,抱腰的抱腰,束腿的束腿,不管不顧地拖回陰厲身邊。
陰厲喝斥道:“放開,都不許攔他,讓他去。我倒要看看,我冷氏子孫有沒有那個膽量枉顧家族、皇命,不忠不孝。”
所有仙侍不敢違逆,都小心翼翼脫手。冷月影失去支撐,一下癱在祖父腳邊,抱住陰厲的腿不住哀求道:“孫兒懇求祖父下令,發動北海水族救出衝兒。”
陰厲訓道:“你以為北海眼是那些水族能自由出入的地方?一來他們沒這個權責,二來,莫說水族,任憑仙界三十三天諸仙,誰也沒這個本事。”
這番話實出冷月影意料,他疑惑喚道:“祖父?”
陰厲歎口氣,無奈道:“實對你說吧。你尋常看到的北海眼,周圍海浪激蕩起的大漩渦便是海水儘頭,再向裡就不是水了,也沒有火、塵、沙、石,什麼都不是,什麼都沒有,又什麼都有,那是虛無,是當年開天辟地時殘存一角未分化的混沌。所有落到下麵的,世間萬物也好,人也好、仙家也好,憑你多高的修為,多牢固的金丹,多不屈的魂魄,都會化為虛無,一絲都不存。”
冷月影心存僥幸,猶不甘問道:“灰飛煙滅?”
陰厲不耐煩道:“灰飛煙滅,還有灰、有煙,還能依著陛下的法子聚氣凝精返魂。可是墜入北海眼的,什麼都不剩了。那小災星是個聰明的,住在北海二三百年,想必多少推知出一些,否則他為何不選冰原上的罡風,亦或列冽淵,單選這一處。以我所見他的心性,那樣一個坐擁暗夜等待日出之人,究竟發生何事,令他如此決絕?”
冷月影一時所有話語心緒梗在喉底,隻是摟抱祖父的腿,木然癱坐。
陰厲道:“不過他的抉擇倒也痛快。陛下那邊不問便罷,若問起,你也莫懼怕,隻管實話實說。陛下將一個毫無修為的凡軀發配北海,就是等著看我北海笑話,結果小災星連罡風的邊都沒觸到,自投北海眼,這是在報答你收留他三百年的恩啊。這份血性,著實可歎。”
“倒是你現在的樣子,實在沒眼看。我就是忿不過,無論你祖母、母親、幾位嬸母,哪一處出身差,更不必說我冷氏白鳳,我的子孫論血脈在仙家子弟中絕無可匹敵者,按說心性本事也該是一等一。可是除卻你七叔,剩下的一個一個隻是窩裡橫,還有窩裡窩外都不敢橫的,連區區三百歲的小災星一根手指都不如。”
冷月影抬頭望著祖父,一句話說不出來。
陰厲教訓道:“趕緊收拾起心緒,即刻返回你師父那邊,無塵亟需你來協助。戰事結束,該封賞的都封賞了,除卻那兩處,其餘的也沒見太大動靜,咱們這位陛下處置完必須處置的,臨陣退縮了,這樣一來,反倒與我北海有利。”
“此一戰中,你的功勞分明在無毒之上,卻不見發落你,於你而言是好事。陛下沒在諸仙前提及,就是顧護你及冷氏的名聲,防備諸仙紛議。可聖諭卻提到,要你跟我學習治理一方的本事,陛下這是預備重用你,越是此時越不可踏錯,尤其涉及到塵封往事,涉及那些被陛下忌憚憎恨的人。”
冷月影嚇得趕緊低頭,不敢再看。
陰厲笑道:“天下事沒有你冷大秘神不知道的,與冷氏有關的事沒有我不知道的,還有家中每個人的心事。”他伸手輕柔扶起孫子,“你的祖父也曾年輕過,你的心境,我也曾經曆。你若總是執迷不悟,彆忘了你的後麵還有百十兄弟,我有千萬理由換掉你。我之所以在一眾子孫中看重你,占得第一的生日隻是一重,性格是另一重。若你早些醒悟,早些走出來,這個位置早晚還是你的。不過在這之前,你還有兩件事要做。”
“其一,勤加修習,提高本事。年齡再高也是唬人,本事是彆人恭維出來的,這一戰便顯出你所有短處。白日你跟著我,晚間還像你上次在家時一樣,偷偷尋你那二叔去。怎麼,被嚇到了,可知我為何不加阻攔?後輩人中,唯有你獨具膽量和機活心思;家人之中,唯他天資獨高,得你祖母親手傳授,見識過底下眾兄弟從未見識過的本事,才配教授我北海未來的執掌。學得紮實本事到手,你才能坐上執掌之位,祖父隻能督促你助你到此,往後便是你的心性造化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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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其二,我仙家雖說得長生妙法,也需後輩將大道妙法廣布天下。當然你如今下麵也有徒弟,也豢養門客,一向也四海泛友,這件事你做得從來不錯,不過比起門徒友朋,到底是一家人更齊心協力。這次南北之爭,緲雲道人若不是因為徒弟離心,焉能如此慘敗。我已派人接柏氏孫媳婦回大宅,彆再冷落她了,就算她隻是旁支,卻關乎整個柏氏的顏麵,不是你輕易得罪的。暮華,經此一戰,該見識的都見識了,心智也該成熟些。今後彆再有那些孩童負氣之舉,更不要尋托辭,這一世該經的事,躲不得的。”
陰厲說完卻久久不得底下回音,低頭望著孫子喉嚨一噎一噎的,端詳他的神情,關切問道:“可是覺得心事滿胸懷,憋悶難受?”
冷月影點點頭。
陰厲拍拍孫兒肩膀安慰道:“放縱心意,快語灑脫那是你心中的北海眼,清淨之下的混沌,隻會拖你入深淵。等我說那兩點你都能做到,離這位置也不遠,到那時你才有資格選擇是遵從你的心事,還是沿來路走下去,僅一個小小秘神是不夠的。你出去這麼久,身上帶的保元丹藥怕是早斷了吧。我早叫人送來,就在櫃上,你自取就是。”
冷月影沉澱一口氣,擺正身姿,規矩跪好,低頭垂手道:“多謝祖父教誨。暮華之前多入歧途,幸得祖父及時勸阻,不使暮華深陷迷惘。今後暮華當遵從教誨,再不使祖父憂心。隻是此番兩次入魔界,在郝隱和孤山幾處所見所經實在驚悚,暮華自此再聞不得那丹藥氣味,見不得那丹藥,還望祖父諒解。”
陰厲惋惜道:“那丹藥效力非比尋常,一旦拋卻實在可惜。你們小輩自來眼中隻見清平祥和,哪裡有過這樣的血肉殺伐。我一再小心,卻忽略了魔界那邊,被他嚇唬住我的孫兒,待祖父再想方設法尋些清淡的路數吧。”
金殿之上,歡宴大開,繁華盛景難數,即使見慣此類場景的諸仙一時也是眼花繚亂。如此紛繁之下,前排幾尊並不高大的年輕身影卻格外引人注目,引起不小議論。直到大家見冷月影一如往常滿身朝服神色安然地從容步入金殿,如颶風篩林後的一木獨秀,又惹出歎息萬端。
宴席上一片朝頌恭維,玉壺真人獨閉目養神,不言不動。身後,已經卸任換上一身普通衣著,隨身服侍師父的飛熒俯身在師父耳邊低語道:“師父,冷氏的話可當真?”
玉壺真人仍未睜眼:“如何不真?”
飛熒咬著嘴唇,不住搖頭道:“說不好。弟子總覺得那小災星不是這般性情,彆是冷氏一時滅口。”
玉壺真人長出一口氣:“北海之外,仙家難至,冷氏獨大,縱使他妄為,又有誰去查勘?況且沈衝天自投北海眼,人死無對證,以身堵悠悠口,才能保他的家人安然無恙。自此後,戰事結束,所有流言、謊話、謀算、陰詭也該息止了。你看這天庭,又是一番輪換,又是一輪新芽覆枯草,一派欣欣之象,難道不好嗎?”
飛熒神色為難道:“弟子總覺得冷月影知道些什麼,似乎刻意隱瞞著。”
玉壺真人不以為然:“那又如何?秘神是陛下的眼耳,陛下是秘神的口舌。畢竟有兩任秘神的前車之鑒,這位冷大世子極知分寸,做得極好。你今天究竟想說什麼?”
飛熒緩緩道出:“弟子奉師命,依著陛下旨意為老十三修建金身像,一日十二時辰,一年三百六十日,不間斷供奉香火燈燭,日日如常。可是這幾日弟子發現一絲蹊蹺,總有一縷香火願念從北方幽幽聚氣而來盤旋在金像腳下,繞行數匝,與弟子供奉的香火最終彙聚在一處。本來弟子沒做多想,誰知今日忽然得到小災星身亡的消息,冷月影言之鑿鑿,弟子心中倒不踏實了。”
玉壺真人眼珠在瞼內一動:“可是你那依容兒?”
飛熒果斷否定:“不是。我問過依容兒,自從我們奉旨入西南,北方事務漸零落,依容兒又是初到任,萬事紛亂如麻,她一時也沒顧及上。諸位師兄弟沒有在北方的,我想冷氏應該沒這麼好心吧。”
玉壺真人睜開雙眼:“誰知道呢。福禍喜樂皆應時應運而至,興許隻是時運未至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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