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衝天回到南海，見天尊府一眾老少約百餘口都矗立北堂山頂，管家抱著惜淵站在最前，人群中甚至還有惜淵那古板無笑的教課師傅，獨不見青靄。惜淵見到父親，開懷搖臂高呼道：“父親來看，下雪了！”
沈衝天聽得清楚，邊行邊抬頭望望四周，抬手接了一時，來到人群前，先接過兒子，開口問道：“怎麼回事？沒來沒由的，怎下起雪來了？”
管家亦樂道：“可是難得，咱們這北堂山也是開天辟地頭一遭，且不是小雪，紛紛揚揚的遮迷人眼呢。大家都出來一觀盛景，這不，師傅也帶著小公子出來，說難得一見的境況，要小公子賞雪賦雪作詩。你老回來之前雪才停下，可惜這裡到底地氣暖，下到地上留不住，都化作水，沒了。”
沈衝天聞言含笑點頭，轉而逗弄兒子道：“你的詩呢？”
惜淵歪頭苦思許久，終於憋出一句：“雪做落英舞繽紛。”
沈衝天嫌棄道：“下一句自然該接‘孩童作詩煞費神’了？你將雪比落英，境況不對，形狀不對，開篇也不對，不倫不類，我雖不擅作詩，也知詩不是這麼個作法。回去跟著師傅好好學習，仔細重作一首，晚上我要檢查的。”
惜淵失落，垂頭噘著嘴。
管家忙陪笑道：“小的不懂詩，不過小公子念的這一句，倒像是雪又在眼前下了一遍。方才這雪真跟花瓣似的，白裡透著粉，粉裡透著香氣，圓圓團團，一朵一朵的，煞是好看。”
沈衝天無奈隻道：“豈有此理。這雪景也賞過了，詩也作了，大家便該散去吧。”
眾人聞言三三兩兩散開，各去各處做事。沈衝天看師傅領著惜淵轉身下了山，留住管家道：“確如你所言，這場雪不論時節、地候、形狀皆反常，若非神力所為，務必警醒小心。尤其與外麵幾位將軍，大家務必商量好，外防內守，上下各處各儘其職，越是異常，越不可作熱鬨一看一笑而散。”
管家領命而去。
直至夜將半，青靄才返回家中，沈衝天一直掌燈等候著。事已至此，夫妻兩個反沒了困意，盥洗之後拆了首飾，二人都隻著中衣攜手並排坐於床沿。
沈衝天率先埋怨道：“氣候反常，天庭也反常，既扣著人不舍放回來，卻連一間房一張床都不給。”
青靄麵上略顯不快道：“你也知氣候反常啊，每每該用到你時就尋不見人影。我問你，這些日子你不聲不響去了哪裡？”
沈衝天簡言回答：“凡間。”
青靄平淡拆慌：“三界十方各路金甲神皆言不見你。”
沈衝天心中得意，麵上隻不敢顯露，遮遮隱隱道：“趁著這幾日無事，我隱去一身光華，遮蔽住神力，隱身凡間行旅人之中，金甲神要尋的是白鹿子，怎會找到沈衝天。本來我滿腔誌氣，想著一路向北走陸路尋去天狼瞻仰故土。可惜遍地的異邦衣著，滿腔的異邦語言，問也不曉，說也不通，一路來去反倒添了許多堵心之事，不說也罷。”
青靄見丈夫時至今日仍未退一腔青澀意氣，不禁被逗笑：“你倒是過的天地同化，不問歲月，哪裡還有你的天狼，誰是誰的舊人，能留下個舊山河看就算不錯了。你隻實話告我，滿三界的大雪可有你的一份功勞？”
沈衝天似心事仍留在凡間尚未收回來一般，照舊賭氣道：“你的丈夫何時有這等本事。我還當南海破天荒下大雪，原來竟是目光短淺了。”
青靄嗤笑道：“好一個‘破天荒’，南海、西海、東海，仙界上下一個角落都沒放過。說也奇怪，那雪一團一團的，好似杏花直接從枝頭掉落，隱隱還帶著些香氣，雖不甚冷，卻覺得寒從內生，仿佛那雪直打進心底，逼出一身陽氣似的。”
沈衝天道：“那不是跟當年莫牢山一模一樣了，幸虧沒找到我，被我躲過一劫。前有冷翼不知怎的逃出來擄走淵兒，後有莫牢山般的陰寒大雪，你日日出門也小心些吧。”
青靄霎時驚住：“你若不說，我竟沒料到，隻覺得熟悉，難怪如此。”
沈衝天隻淡淡問道：“無毒怎麼說？”
青靄未察覺沈衝天深意，隻據實回道：“他隻說‘加緊巡防，不必理會’，再未有彆的。你的意思，無毒與這件事有牽連？”
沈衝天嘲諷道：“他的東方天尊府距離最近，必最先探知消息，隻看他防範鬆緊便可推知北海情勢。他口上說著‘不必理會’，三界誰不知他早將東海圍得鐵桶一般，絲風不透，鬼才信他的話呢。他那東海出過一次大事故，再遇此類事，當如驚弓之鳥一般才是正理，可他不向天庭尋救兵，反而將自己圍起來，隻怕心思不純。北海結界一朝被破，倒給他借口，日日演兵秣馬。不行，我要去趟十方城，無毒母親和姊妹幻化的大柳樹就在仙界與十方城中間杵著，那邊還遺落下許多墨兒心血珍藏，我要去取回來。”說著，當真起身要走。
青靄抬頭瞧著丈夫詭異行徑，端坐不動，本來勞累一日的神思也隻好順著他的話，恍恍惚惚道：“這麼說來，前一陣子大柳樹無端無由被截取枝條，便是他賊喊捉賊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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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衝天亦點頭讚許道：“正是此意。北海結界不存，第二日他就身著舊衣出現在南海，卻不見你我，還放下一隻貌似冷月影心神所凝的鳥兒，我就說他的忠義不是給咱倆看的。幸虧我事後靜下心來，細細琢磨你的話，將鳥兒早早放生，不然天降怪雪，一旦天庭追問，四海嚴查，如何能洗脫嫌疑，看來今後我惟有百倍小心了，你也是，出入且多留意些。”
青靄一時猜不準沈衝天心思，拿話搪塞道：“外有金甲神，內有文惜寶，還有十二部天兵周轉，且輪不到咱們操心。”
沈衝天倒是少有的躁動不安，替妻子分析起當下情勢，一筆賬一筆賬細細算著：“你可是天尊，鎮守一方、維係天庭乃是本職，雖說外麵各路皆有其權責，可一旦那個好事的言官星君參你一本，說你玩忽懈怠，屆時又該如何應對。再說外麵，咱們且一處一處來看。”
“先說東方天尊府，距離冷氏老宅最近，無毒若想著偷偷留下冷氏秘術，興許還有冷氏餘孽，彆處如何能知曉。彆忘了，這可正是他父親的舊伎倆，家傳的手藝，不得不防。你看他好似一絲不苟，友情師門兩不顧，其實他本來哪是這副模樣，分明掩飾太過。”
“十路金甲神大統領因當初奉旨看管北海，時常就近去東海蹭吃蹭喝。我早得暗報，說他們其實早就暗底下偷偷結拜，那才是真正的利益兄弟呢，我這個口頭的弟弟當不得什麼。”
“文惜寶與咱們漸行漸遠，自不必說。況且他寵愛芨兒，那邊還有個做天尊的親二叔，這位親二叔又隻剩侄女這一位親人，焉有不疼愛憐惜之理，‘愛屋及烏’，如今文惜寶往東海走動可比南海頻繁許多。”
“十二路天兵各路統領當初幫襯無毒緝拿進犯的妖邪，因此結下生死情意，往來愈加親密，仙界哪個不知。無毒若無謀反的心思便罷，一旦動了邪念，憑他手下那群與妖邪曆練過的虎狼之師，才是三界大劫。屆時西海自不必說，白鹿老神早先道場，有高台直通天宮，最為便利。北海因著從前氣息未完全消散，因此一直未派駐仙家，隻有天兵與金甲神在外圍巡查，無事便罷，有事也釀不成災禍。惟有南海，因曾是軟禁緲雲真仙之處，地偏道隘，一旦出事，早是孤島，晚是孤墳。”
青靄聽沈衝天說話間繞了七八個彎，本意竟在這裡，想他執拗若此，萬般無奈道：“我知你從來不喜這裡，可沒有天庭旨意，私自挪動無異於謀反。”
沈衝天趕忙道：“不是這個意思。陛下忌憚，我的身邊不能有一兵一刀，儘是些文官，一旦禍亂起，萬般不頂用，惟有靠你，不能等天庭旨意，否則將陷於被動。這些日子你出入天庭，話裡話外的聽著些，尋時機悄悄在南方大地上安置一些人手，上輔天庭，下斬亂兵。”
話已說明，外麵也至下半夜，沈衝天與青靄夫妻兩個勉強打坐閉眼調息靜待天亮。待日升後，侍從自外麵開心地跑進臥房，脆聲開懷道：“天尊、老爺快去看看吧，咱北堂山的雪上下顛倒，倒升了。”
青靄與沈衝天聞此言收功睜眼，一時不解，卻也不敢怠慢，披上單衣就出了天尊府，來到大湖外。二人果見從地下溪流、湖麵、草木間晨露中，攢聚起無數團團雪瓣逆舞，揚揚飄蕩直上半空，重聚於流雲中。沈衝天終於見到管家與青靄皆描述的杏花一般的雪團，目光追隨雪花自下而上，逆行入雲，雙手輕輕兜住一團，托於掌心，指尖輕拈，雪團剔透冰涼似玉，遇掌心溫熱立時化作薄水，幽香染指久久不散。他抬頭見百十侍從成群地從大湖鑽出來，欲賞奇景，忙嗬斥道：“無端怪象，不要圍觀，都趕緊散開回府去。”緊接著又叮囑身旁青靄，“我覺著不管彆處如何，咱們這裡千萬不能隱瞞，須要趕緊奏本，問一問陛下的意思。氣象越怪，越該時時跟著天庭，不能有絲毫離縱，方可保萬無一失。還有，非常時期，出門切記多帶人手，遇事警醒些，尤其東海，能不去招惹就不去招惹，彆說你是他的師叔，有功不提，有過連坐，不是什麼好事。”
青靄忍著丈夫囉嗦，末了含笑回一句：“放心吧。你也彆四處亂跑了，再遇前次那種黑煙可怎麼辦？”
沈衝天笑道：“知道了。我讓雷仙官和廉仙官跟著，去趟十方城就回，正如我昨晚說的，一來將墨兒遺落在那邊的東西取回來，縱使天大災難，也要一家人團團圓圓。再者，我去探查一下大柳樹內外異動，替你和南海多記一筆功勞。”
青靄點頭稱是。夫妻兩個商量妥當，分頭行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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