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郎府的晨霧總帶著股化不開的涼。
花癡開跪在演武場中央時,褲管已被露水浸得發沉,青石板上的寒氣順著膝蓋往上鑽,像是有無數條小蛇順著骨頭縫往裡鑽。他保持著夜郎七教的“磐石樁”姿勢,雙腿如紮根泥土的老鬆,腰背挺得筆直,雙目卻微微垂著,睫毛上凝著的細珠順著臉頰滾落,在下巴尖懸成晶瑩的一點,又重重砸在青石板上,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痕。
“今日加半個時辰。”
夜郎七的聲音從演武場東側傳來,他手裡把玩著三枚象牙骰子,指節翻動間,骨牌碰撞的脆響在空蕩的場子裡格外清晰,像有人在耳邊敲著冰棱。花癡開眼皮都沒抬,隻額角滲出的細汗順著鬢角滑落,浸濕了藏在衣領裡的小半截玉佩——那是母親菊英娥臨走時塞給他的,玉質溫潤,上麵刻著朵模糊的菊花。
這已是他入府的第三個月。每日天未亮就得起身站樁,從最初的一炷香便渾身抖得像篩糠,到如今能穩立兩個時辰,夜裡還要在燭火下背誦《賭經》,拆解夜郎七留下的牌局圖譜。府裡的下人都私下說,七爺撿了個癡兒,明明眉眼周正,偏生整日裡魂不守舍,隻有在摸牌擲骰子時,那雙眼睛才亮得像淬了火。他們不知道,這癡兒每夜都要在夢中將那些繁複的牌路走三遍,有時摸到天亮,指腹都磨出了紅痕。
“知道為何要站樁?”夜郎七踱步過來,骰子在他掌心轉成模糊的銀圈,陽光透過薄霧照在他臉上,溝壑縱橫的皺紋裡藏著說不清的意味。他今日穿了件玄色短打,腰間係著根銅扣玉帶,比起往日的錦袍,倒多了幾分江湖氣。
花癡開嘴唇動了動,聲音發啞得像被砂紙磨過:“練……根基。”
“蠢話。”夜郎七屈指在他肩上一彈,用的是巧勁。花癡開隻覺一股力道順著脊椎往下鑽,雙腿頓時如灌了鉛,膝蓋骨縫裡像是被塞進了碎石子,疼得他眼前發黑。可他死死咬著牙,愣是沒讓膝蓋彎下去分毫。“賭桌上瞬息萬變,手穩,心才能穩。可這穩,不是站出來的,是熬出來的。”
他忽然揚手,三枚骰子破空而來,帶著尖銳的風聲擦著花癡開的耳畔飛過,“篤”的一聲釘入身後的木靶。花癡開瞳孔微縮,卻始終沒轉頭——他知道夜郎七的性子,這種時候哪怕眼珠動一下,今日的罰練就沒個儘頭。
等了片刻,身後傳來管家低低的驚歎。花癡開餘光瞥見,那三枚骰子竟齊齊嵌進靶心的同一點位,象牙邊緣泛著白,像是長在了木頭裡。
“昨日讓你看的‘熬煞’圖譜,記住多少?”夜郎七走到他麵前,居高臨下地看著他,陰影將少年的臉完全罩住。
“記……記住了。”花癡開的聲音帶著明顯的吃力,額上的汗珠子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掉,“熬煞者,以身心抗天地之氣,寒則凝其神,熱則煉其誌……臨險而不亂,處變而不驚……”
“光記沒用。”夜郎七打斷他,轉身朝演武場角落走去。那裡堆著十幾個陶罐,有的冒著白汽,壺嘴凝著細密的水珠;有的則結著薄冰,外壁爬滿了霜花,一看便知是埋在冰窖裡鎮過的。“今日讓你嘗嘗滋味。”
他提起那隻結著冰的陶罐,走到花癡開麵前,猛地潑了過去。
“嘩——”
冰水兜頭澆下,順著頭發往脖頸裡鑽,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衣衫。花癡開渾身一顫,牙齒下意識地打了個寒顫,皮膚像是被無數根細針紮著,又麻又疼。可他剛想收緊肌肉,就聽夜郎七冷冷道:“鬆肩,沉氣。若敢縮一下,再加一個時辰。”
花癡開硬生生將那股瑟縮壓了回去。他知道夜郎七說一不二,上個月他站樁時被蚊子叮得狠了,忍不住抬手拍了一下,結果被罰站到月上中天,雙腿腫得像蘿卜,連走路都打晃。
他深吸一口氣,努力放鬆肩膀,按照《不動明王心經》裡說的,將氣息沉入丹田。冰冷的水漬貼著皮膚往下流,褲管裡積了水,每動一下都沉甸甸的,凍得骨頭縫裡直冒寒氣。可他腦子裡卻突然閃過昨夜看過的圖譜——“寒煞侵體時,意守丹田如握炭火”。
他試著照做,想象丹田處有一團小小的火苗,正散發著微弱的暖意。說來也奇,不過片刻,小腹處竟真升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熱意,雖抵不住那徹骨的寒,卻像黑夜裡點起的一盞燈,讓狂跳的心緒定了幾分。
夜郎七看著他額上冷汗與冰水交織,嘴唇凍得發紫,卻始終沒動的身影,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讚許。他轉身又提起一隻滾著熱氣的陶罐,這罐子剛從灶上提下來,外壁還燙手,壺嘴噴著白霧,老遠就能聞到水汽的燙意。
“熱煞煉誌,當觀湧泉。”他說著,猛地將熱水澆在花癡開的後頸。
“嘶——”
滾燙的水順著脊背往下流,浸濕的衣衫瞬間被燙得貼在皮膚上,像有條火蛇在背上蜿蜒爬行。花癡開喉間溢出一聲悶響,眼前猛地一黑,皮膚傳來火燒火燎的疼,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燙出水泡。
他死死攥緊拳頭,指甲深深嵌進掌心,借著那點刺痛保持清醒。腦子裡瞬間閃過圖譜裡的另一句:“熱煞攻心時,觀想湧泉如浸寒潭”。念頭剛起,腳心仿佛真的觸到了冰涼的泉水,那股灼痛感竟真的減輕了些許,像是有股涼氣順著腳底板往上冒,中和了背上的灼熱。
一冰一熱交替著襲來,花癡開的臉色由白轉紅,又由紅轉青,最後變得像張白紙,嘴唇卻紅得嚇人。他的視線漸漸模糊,耳邊隻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聲和心臟狂跳的“咚咚”聲,像有麵鼓在胸腔裡被人狠狠敲著。
恍惚間,他仿佛看到了母親菊英娥臨走時的眼神。那天也是這樣冷,母親抱著他,眼眶紅得像要滴血,反複叮囑他:“開兒,到了夜郎府,要聽七爺的話,好好學本事……等娘回來接你。”他還記得母親衣袖上的藥味,那是她為了護他,被追兵砍傷後敷的金瘡藥,又苦又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