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好像看到了父親花千手留在牌譜扉頁的字跡。那是他還沒記事時,父親手把手教他寫的,筆鋒剛勁有力:“賭者,非賭命,乃賭心。心不妄動,牌自順焉。”父親的手總是暖烘烘的,掌心有層厚厚的繭子,那是常年摸牌練出來的。
“還能撐多久?”夜郎七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,帶著點飄忽。
花癡開咬著牙,舌尖嘗到了淡淡的血腥味。他沒有回答,隻是將腰杆挺得更直了些。汗水、冰水、熱水在他身上混在一起,順著衣角往下滴,在青石板上積成一小灘水窪,映出他模糊的影子。
演武場的角落,老管家背著雙手站在那裡,手裡端著個托盤,上麵放著碗黑漆漆的藥湯,正冒著熱氣。他看著場中央那個小小的身影,忍不住歎了口氣。這孩子剛來的時候,瘦得像根豆芽菜,眼神怯生生的,見了誰都躲。可這三個月下來,眉眼間的怯懦漸漸褪了,多了股子說不清的韌勁,像地裡的野草,看著不起眼,卻怎麼也踩不死。
夜郎七瞥了老管家一眼,沒說話,又提起一隻冰罐。
太陽慢慢升高,晨霧散了,金色的陽光鋪滿演武場,照在濕漉漉的地麵上,反射出刺眼的光。花癡開覺得自己像在蒸籠裡,又像在冰窖裡,冷熱交替的痛苦讓他渾身發顫,卻偏偏連手指都動不了——夜郎七說過,磐石樁要站得穩,就得像山石一樣,任風吹雨打,紋絲不動。
他的意識開始模糊,眼前出現了幻覺。有時看到父親在牌桌上談笑風生,指尖的牌飛得像蝴蝶;有時看到母親在燈下為他縫衣服,銀針在布上穿梭;還有時看到夜郎七坐在太師椅上,手裡拿著本泛黃的書,眼神複雜地看著他。
“爹……娘……”他下意識地呢喃出聲,聲音輕得像蚊子叫。
夜郎七的動作頓了一下。他看著花癡開蒼白的小臉,嘴唇乾裂,卻依舊緊抿著,心裡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事。那時花千手還是個意氣風發的青年,在賭壇上橫掃千軍,說要建立一個乾淨的賭界,讓所有人都能憑本事吃飯,不用耍那些陰私手段。可結果呢?還不是落得個慘死的下場。
這江湖,從來就不是乾淨的。
他放下手裡的陶罐,沉默了片刻,道:“今日就到這裡。”
花癡開的身體猛地晃了晃,像是被抽走了骨頭,差點栽倒在地。夜郎七眼疾手快,伸手扶了他一把,指尖觸到他滾燙的皮膚,卻意外地發現,這孩子的手竟穩得很,沒有一絲顫抖,連指尖都隻是微微發涼,不像常人那樣在冰火交攻下抖得不成樣子。
“去把《不動明王心經》抄十遍。”夜郎七轉身時,聲音似乎比剛才柔和了些許,“記住今日的滋味。熬煞,熬的不是皮肉,是骨頭裡的那點韌勁。將來你要麵對的,可比這疼百倍千倍。”
花癡開點點頭,想說“謝謝七爺”,卻發現喉嚨乾得發不出聲。他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,一步一步往書房挪,每走一步,骨頭縫裡都像有刀子在割,疼得他額頭直冒冷汗。可他的眼神卻亮得驚人,方才那冰火交織的痛苦裡,他似乎摸到了一點門道——原來所謂的“熬煞”,不是硬抗,而是在極致的痛苦裡,找到讓心安定的法子。
就像賭桌上,越是凶險的牌局,越要沉得住氣。你慌了,對手就贏了。
他走進書房時,老管家已經等在門口,手裡的藥湯還冒著熱氣。見他這副模樣,管家趕緊遞過一塊乾淨的帕子:“擦擦吧,七爺也是為了你好。”
花癡開接過帕子,胡亂擦了擦臉,卻忽然笑了。那笑容帶著點傻氣,嘴角咧開,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,眼裡卻閃著光,像藏著星星。
“我知道。”他說,聲音依舊沙啞,卻很清晰。
管家愣了一下,隨即歎了口氣,把藥碗遞給他:“快把藥喝了,這是七爺特意讓人熬的,解寒去熱的。”
藥湯黑漆漆的,散發著濃重的苦味。花癡開接過藥碗,仰頭一飲而儘,苦澀的藥味瞬間在舌尖炸開,順著喉嚨往下滑,像是吞了口黃連。可他咂咂嘴,竟從中品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甜意,讓他想起了父親曾教他認過的一種牌——“苦儘甘來”。
那是副好牌,先抑後揚,總能在絕境裡殺出一條生路。
他走到書桌前,拿起筆。宣紙上早已鋪好了紙墨,是管家提前準備好的。花癡開深吸一口氣,蘸了蘸墨,在紙上寫下《不動明王心經》的第一句:“觀自在菩薩,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……”
筆尖穩得沒有一絲晃動,墨痕均勻,筆畫剛勁,哪裡像個剛經曆過冰火煎熬的孩子寫出來的。
窗外的日頭正好,透過雕花木窗照進來,在宣紙上投下斑駁的光影。照亮了少年單薄卻挺拔的背影,也照亮了宣紙上那句尚未寫完的經文。
屬於花癡開的修行,才剛剛開始。而這條路,注定布滿荊棘,卻也藏著無限可能。就像那副“苦儘甘來”的牌,眼下有多難,將來的路,或許就有多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