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頭爬到窗欞正中時,花癡開終於抄完了第十遍《不動明王心經》。
宣紙上的墨跡已乾透,筆鋒間藏著股與年齡不符的沉穩。他放下狼毫,指腹在最後一個“佛”字上輕輕摩挲,指尖的薄繭蹭過紙麵,發出細碎的沙沙聲。昨夜被冰水浸透的衣衫早已換過,可皮膚上那股冰火交織的刺痛還在隱隱作祟,像有無數根細針在肉裡紮著,提醒他今早那場難熬的“熬煞”。
“吱呀——”
書房門被推開條縫,老管家探進半個腦袋,手裡端著個青瓷碗,碗裡臥著兩個白胖的荷包蛋,金黃的油花在清湯上打著旋。“小少爺,趁熱吃吧,七爺說你耗了太多氣力。”
花癡開抬頭時,眼裡的沉靜倏地化開,漾起點孩子氣的暖意。他這三個月早摸透了府裡的規矩——夜郎七嘴上不說,卻總讓管家變著法兒給他補身子。有時是燉得酥爛的羊肉,有時是撒了芝麻的米糕,今兒這荷包蛋,定是管家自己的主意。
“謝李伯。”他接過碗,指尖觸到瓷碗的溫熱,心裡也跟著暖了暖。
李伯看著他小口小口地喝湯,眼神軟得像團棉花。這孩子自打進府,就沒像彆家孩童那樣哭鬨過,哪怕被夜郎七罰得直掉淚,轉過臉依舊乖乖聽話。隻是夜裡偶爾會做噩夢,縮在床角小聲喊“爹娘”,聽得人心頭發緊。
“七爺讓你吃完了去前院正廳。”李伯替他理了理歪掉的衣襟,“說是有客人來,讓你在旁邊看著。”
花癡開舀蛋的手頓了頓。
來夜郎府三個月,他隻見過兩次“客人”。一次是個滿臉橫肉的壯漢,揣著個沉甸甸的錢袋,進門就喊“七爺救命”;另一次是個穿綢緞衫的瘦子,手裡捏著張皺巴巴的紙,從進門哭到出門,眼圈紅得像兔子。這兩人都沒進正廳,隻在偏房跟夜郎七說了半盞茶的功夫,走時一個如釋重負,一個麵如死灰。
“是……賭壇上的人?”他小聲問,蛋黃在嘴裡燙得打轉,卻舍不得吐出來。
李伯點點頭,又搖搖頭:“是做‘局’的。你機靈點,隻看不說,七爺讓你看什麼,你再看。”他說著,從袖袋裡摸出個油布包,塞到花癡開手裡,“這是剛出爐的芝麻酥,墊墊肚子。”
花癡開捏著溫熱的油布包,心裡明白——李伯這是在提醒他,待會兒的場麵或許凶險,得攢著點力氣。
前院正廳的門檻比彆處高半截,花癡開低著頭邁過去時,鼻尖先聞到了股檀香,混著淡淡的酒氣。廳裡沒點燈,光線有些暗,隻有窗欞漏進的幾縷陽光,在青磚地上投出狹長的亮帶。
夜郎七坐在上首的太師椅上,指間夾著支煙杆,煙霧繚繞中,他的臉藏在陰影裡,看不真切。下首的梨花木椅上坐著個穿藏青長衫的男人,約莫四十歲年紀,留著三縷山羊胡,手指上戴著枚翡翠戒指,正端著茶杯慢慢啜飲,指節叩在杯沿上,發出“篤篤”的輕響,節奏竟與花癡開今早站樁時的心跳重合。
“來了。”夜郎七沒抬頭,煙杆往桌角磕了磕,煙灰簌簌落在描金的痰盂裡。
花癡開趕緊走到他身後站定,腰背挺得筆直,目光落在青磚地上那縷陽光裡浮動的塵埃上——這是夜郎七教他的規矩,不該看的不看,不該問的不問。
“七爺這位小徒,看著倒是精神。”山羊胡男人終於開口,聲音像砂紙磨過木頭,帶著股說不出的膩味。他的視線越過桌麵,在花癡開身上打了個轉,那目光像沾了油,黏糊糊的讓人不舒服。
夜郎七哼笑一聲,煙杆指了指桌上的牌九:“趙掌櫃是來跟我看孩子的,還是來談正經事的?”
趙掌櫃連忙放下茶杯,臉上堆起笑,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:“自然是談正經事。這不是聽說七爺最近收了個好徒弟,好奇得緊嘛。”他說著,從懷裡摸出個錦盒,推到桌中央,“一點小意思,七爺嘗嘗。”
錦盒打開時,映得昏暗的廳裡亮了亮——裡麵是整整齊齊的十二顆鴿蛋大的珍珠,瑩白圓潤,在光線下泛著柔和的暈彩。
花癡開的睫毛顫了顫。他雖沒見過什麼世麵,卻也知道這十二顆珍珠夠尋常人家吃一輩子。可夜郎七連眼皮都沒抬,隻淡淡道:“趙掌櫃這是打家劫舍了?還是把你那‘聚財閣’的家底搬來了?”
趙掌櫃的笑容僵了僵,隨即又化開:“七爺說笑了。這是南邊新到的貨,想著七爺或許用得上。”他話鋒一轉,語氣沉了幾分,“實不相瞞,這次來,是想請七爺出山,幫個小忙。”
夜郎七終於抬了眼,煙杆在指間轉了個圈:“你聚財閣的趙老三,在江南地麵上也是一號人物,還有擺不平的事?”
“是‘雀門’的人。”趙掌櫃的聲音壓得更低,像是怕被人聽去,“他們上個月在蘇州設了個‘連環局’,坑了我三個錢莊的東家。我派去的人想討個說法,結果……”他頓了頓,指節捏得發白,“被人打斷了腿,扔在運河裡。”
花癡開的呼吸微微一滯。他在夜郎七給的《江湖賭譜》裡見過“雀門”的記載——那是個專靠設局騙錢的幫派,手段陰狠,最擅長用美人計和連環套,一旦被纏上,往往家破人亡。
“雀門的‘玉麵書生’親自坐莊,那小子的‘千術’邪門得很,我派去的牌手,沒一個能活著回來的。”趙掌櫃的聲音裡帶了點咬牙切齒的意味,“我知道七爺早已不問江湖事,可這次……”
“我為什麼要幫你?”夜郎七打斷他,煙杆往桌上一敲,發出清脆的響。
趙掌櫃似乎早料到他會這麼問,從懷裡掏出張折疊的紙,小心翼翼地推過去:“這是雀門最近三個月的局點分布圖,還有他們總舵的位置。七爺若肯出手,這些就當是定金。”他頓了頓,又補充道,“事成之後,聚財閣願奉上三成利。”
夜郎七沒去看那張紙,反而看向花癡開:“知道什麼是‘局’嗎?”
花癡開愣了愣,趕緊低頭道:“書上說,‘局者,圍也。以牌為餌,以詐為網,圍人財命,困人手腳’。”
“還算沒白讀。”夜郎七點點頭,又看向趙掌櫃,“你設的局還少嗎?去年揚州鹽商的事,前年蕪湖糧行的事,哪樁不是你聚財閣的手筆?如今被人設了局,倒想起找我來了?”
趙掌櫃的臉瞬間漲紅,像被人扇了耳光:“七爺,那都是陳年舊事了……”
“陳年舊事?”夜郎七冷笑一聲,煙杆猛地指向他,“你坑的那些人裡,有個教書先生,為了給女兒治病,被騙光了家產,最後投了河。你忘了?”
趙掌櫃的臉唰地白了,端著茶杯的手開始發抖:“七爺……我……”
“我夜郎七雖不是什麼好人,卻也有三不幫——幫富不幫惡,幫善不幫詐,幫明不幫暗。”夜郎七的聲音不高,卻帶著股不容置疑的威壓,“你趙老三的事,我管不了,也不想管。”
趙掌櫃的臉色由白轉青,猛地站起身,翡翠戒指在桌麵上劃出刺耳的聲:“七爺當真不肯幫忙?”
“滾。”夜郎七吐出一個字,煙杆在桌角重重一磕。
趙掌櫃死死盯著他,眼裡閃過一絲怨毒,卻終究沒敢發作。他猛地抓起桌上的錦盒,轉身就走,走到門口時,腳步頓了頓,回頭看了花癡開一眼,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針,刺得人心裡發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