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郎七的熬煞之法,是把人逼進絕境深淵,再從死地裡硬生生摳出一點活氣來。
冰窖的寒是活的,會鑽進骨縫裡噬咬。
花癡開凍得牙齒磕碰,卻盯著骰子,癡態中目光漸漸凝成冰針——
原來骰子落點聲音在極寒裡也會變化。
夜郎七看著他在冰窖裡堆起第七個骰子塔時,眼底終於掠過一絲微不可察的波瀾。
冰窖的寒氣與外麵酷暑是截然不同的兩個煉獄。
厚重的木門在身後合攏,最後一絲夏日的燥熱光線被吞噬殆儘。眼前陡暗,隨即被一種更幽邃、更刺骨的幽藍冷光取代。空氣凝滯,每一次呼吸都像吸進無數細小的冰針,紮得鼻腔生疼,直衝腦髓。花癡開那身單薄的粗麻短衫瞬間被寒氣打透,緊緊貼在皮膚上,寒意如同活物,順著毛孔爭先恐後地往裡鑽,眨眼間就啃噬到了骨頭縫裡。
他下意識地抱緊胳膊,牙齒不受控製地“格格”打顫,聲音在死寂的冰窖裡異常清晰。
“站直。”
夜郎七的聲音不高,卻像冰淩墜地,又冷又脆,瞬間穿透了花癡開周身的寒意。他站在冰窖中央唯一一塊相對乾燥的青石板上,身形挺拔,那件玄色長袍仿佛與四周的黑暗寒氣融為一體,不受絲毫侵擾。他手中托著一個打開的烏木匣子,裡麵鋪著深紫色絨布,整齊擺放著三顆色澤溫潤的檀木骰子,每一麵都精心打磨過,邊角圓潤,在幽暗光線下隱隱流轉著暗沉的光澤,其中一枚骰子的“一點”麵上,刻著一個極小的“七”字。
“兩個時辰。”夜郎七眼皮都沒抬,目光隻落在骰子上,仿佛在欣賞稀世珍寶,“第一項,‘穩’。在這青石板上,用這三顆骰子,給我堆出七層塔來。塔倒,重來。時辰到而未成,再加一個時辰。”
花癡開凍得思維都有些遲滯,身體僵硬地挪到青石板前。石板表麵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白霜,寒氣隔著鞋底直往上湧。他伸出顫抖的手,指尖觸碰到骰子光滑冰涼的表麵,一股更深的寒意順著手臂直竄上來,激得他渾身一哆嗦。
他捏起一顆骰子。檀木在極寒中似乎變得更加堅硬、滑手。他屏住呼吸,試圖控製住顫抖的手指,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在冰冷的石板上。第一顆,作為基座,算是穩住了。他輕輕吐出一口氣,白霧在眼前氤氳散開。第二顆骰子被他捏在指尖,慢慢懸停在第一顆的正上方。
指尖的顫抖似乎被凍得凝固了些,但細微的晃動依舊存在。他全神貫注,將全部意誌都凝聚在指尖那一點上,汗水還沒來得及滲出毛孔就被凍結。骰子一點點下落。
哢噠。
一聲輕響。第二顆骰子歪斜地落在第一顆的邊緣,晃了晃,沒能穩住,滾落一旁。
夜郎七負手而立,目光依舊在骰子上逡巡,仿佛那滾落的骰子隻是微不足道的塵埃。
花癡開沉默著,重新撿起骰子。寒氣似乎更重了,指尖的麻木感開始向手掌蔓延。他再次嘗試。這次,第二顆骰子放穩了!一絲微弱的暖意還未升起,第三顆骰子落下時,角度似乎偏了微不可察的一線,整個小小的兩層塔微微一晃,嘩啦一聲,儘數倒塌。
一次,兩次,三次……
時間在無休止的失敗與刺骨的寒冷中緩慢爬行。花癡開裸露在外的皮膚漸漸失去血色,變得青白,嘴唇泛著烏紫。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白氣,每一次撿起骰子,手指都僵硬得如同不屬於自己。汗?早已沒了,連身體裡的水分似乎都被凍結,隻剩下純粹的、深入骨髓的冷和僵硬。
他忘了顫抖,或者說,身體冷得連顫抖的力氣都快沒了。腦子裡隻剩下那三顆圓溜溜的檀木骰子,它們滾動的軌跡,每一個微小的棱角。他的眼神開始變得空茫,那是一種被凍到極致後的失焦,一種近乎癡傻的專注,外界的一切——寒冷、時間、甚至旁邊站著的夜郎七——都被排除在外。隻有骰子,隻有那不斷堆砌又不斷崩塌的骰塔。
在一次次的堆疊中,他的手指似乎適應了那刺骨的冰涼和滑膩,動作反而帶上了一種奇異的、近乎本能的穩定。當堆到第四層時,他凍得發僵的耳朵裡,忽然捕捉到一絲極其細微的差彆。
骰子落在骰子上,或者落在冰冷的石板上,發出的聲音似乎……不太一樣?
在常溫下幾乎無法分辨的輕微撞擊聲,在這片死寂的冰寒世界裡,被放大了。落在石板上,聲音更悶、更沉,帶著一種短促的“篤”感;而落在檀木骰子上,聲音則更清、更脆,帶著一點細微的回音“嗒”。這種差異極其微弱,若非這極致的寒冷凍結了其他雜念,若非他全部心神都在這骰子之上,根本無從察覺。
花癡開空洞的眼神深處,似乎有什麼東西極其細微地跳動了一下,如同冰層下悄然流動的一絲活水。他堆疊的動作並未因此停頓,依舊緩慢、專注,帶著一種近乎凝固的“癡態”。但下一次,當他將一顆骰子懸在另一顆之上時,他那雙幾乎凍僵的手,在落下前的最後一瞬,指尖似乎極其微不可察地調整了一個毫厘間的角度。
哢噠。
聲音是清脆的“嗒”。第五層,穩穩立住!
夜郎七的目光終於從骰子本身,緩緩上移,落在了花癡開那雙青白、布滿細小凍痕的手上。那雙手依舊僵硬,動作依舊帶著凍傷的遲緩,但在那遲滯之下,卻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韻律,一種開始與冰冷骰子、與這寒獄產生微妙呼應的韻律。他負在身後的手指,幾不可察地撚動了一下。
第六層,成功!
花癡開拿起最後一顆骰子。就是那顆刻著“七”字的。極度的寒冷和持續的專注榨乾了他最後一絲力氣,視線開始模糊,重影疊現。他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,一股淡淡的鐵鏽味在冰冷的嘴裡彌漫開,劇痛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。
他屏住那口帶著血腥味的寒氣,手臂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。指尖捏著那顆冰冷的骰子,懸在第六層那小小的塔尖之上。手臂的顫抖再也無法完全抑製,帶動著骰子微微晃動。冰窖裡死寂一片,隻有他自己沉重而艱難的呼吸聲,還有……那顆骰子懸空時,檀木在極寒空氣中似乎發出極其細微的收縮聲?那聲音比落在其他骰子上更輕、更短促,帶著一種緊繃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