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深吸一口氣,又緩緩吐出,仿佛要將胸腔裡所有的忐忑與期待都傾瀉出來。
她輕啟朱唇,對著鏡中的自己,也像是對著冥冥中的命運,低聲而堅定地自語:“今日……我定要看清楚……他手腕上的印記。”
“吱呀——”
房門被輕輕推開。
薑珩的身影出現在門口。
他帶著一身室外的寒氣,肩頭還落著未化的雪花。
月光透過他身後的門廊,為他高大的身影鍍上了一層清冷的銀邊。
他的目光深邃難辨,帶著旅途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,緩緩落在她的身上。
他一步步走近,腳步聲在寂靜的房間裡顯得格外清晰。
最終,他在她麵前站定。燭光與月光交織,映照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,那雙漂亮的丹鳳眼,此刻少了平日的銳利,多了幾分迷離的柔和,如同深潭般,靜靜地凝視著她。
舒潔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。
她能感受到他目光中的審視與……一絲她讀不懂的溫柔?
她微微仰起臉,勇敢地迎上他的視線。
他伸出手,動作帶著一絲遲疑,指尖輕輕拂過她鬢邊一縷柔軟的發絲。
那細膩的觸感,如同電流般瞬間傳遞,讓他心中微微一顫。
一股莫名的酸楚與憐惜交織著湧上心頭。
“四兒,”他低聲喚道,聲音低沉而沙啞,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柔,仿佛能融化窗外的冰雪,“你眼中的光芒,如此明亮,卻又似乎……藏著遠方的風景。”
他頓了頓,眼神變得更加深邃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與承諾,“我雖非你心中之人……但既已許下婚約,我薑瑜民,必會儘我所能,護你周全,給你……應有的幸福。”
他的話語,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,在舒潔心中激起層層漣漪。
她聽出了他話中的誤會與自嘲,更聽出了那份沉甸甸的責任感。
她心中急切地想告訴他真相,想告訴他“你就是他”!
然而,話到嘴邊,卻被他接下來的動作打斷。
他像是被某種情緒驅使,不由自主地伸出手,輕輕托起她小巧的下巴,迫使她與自己更加近距離地對視。
那一刻,兩人的呼吸幾乎交融在一起。
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眼中閃過的慌亂、掙紮,以及……那抹深藏的愛意。
那愛意如此熟悉,卻又讓他痛苦地覺得,它似乎並不完全屬於自己,而是透過他,望向了另一個身影。
舒潔被他突如其來的靠近弄得心慌意亂,但機會就在眼前!
她強壓下心中的悸動,趁著兩人距離極近,他托著她下巴的手腕恰好暴露在她視線之下,她飛快地、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睫,目光精準地掃向他右手腕內側!
在那裡!
在燭光與月光的共同映照下!
一枚淡粉色的、形狀清晰無比的桃花形印記,如同烙印般,赫然映入她的眼簾!
是他!
真的是他!
那個在古玩市場救她於危難、手腕帶著桃花印記、讓她魂牽夢縈了整整八年的少年!
就是眼前這個她嫁與為妻、卻又在新婚夜粗暴傷她、如今帶著滿心誤會歸來的男人——薑瑜民!
巨大的震驚與狂喜如同滅頂的海嘯,瞬間淹沒了舒潔!
她的身體猛地一顫!
幾乎要控製不住地喊出聲來!
然而,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!
薑珩似乎被她眼中那瞬間迸發的、極其複雜的光芒(他誤讀為對“舊情人”的思念)所刺痛!
一股強烈的屈辱與自厭感猛地攫住了他!
他像是被燙到一般,猛地掙脫了她那雙試圖撫上他衣襟(實則是想觸碰那印記)的輕柔雙手!
“不!”
他低吼一聲,踉蹌著後退幾步,眼神中充滿了掙紮、痛苦、決絕,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、未解的柔情。
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,那目光仿佛穿越了千山萬水,又似回到了接親那日——她身著華服,頭戴鳳冠,美得驚心動魄,讓他怦然心動。
然而,此刻她的眼中,似乎總隔著一層他無法穿透的薄霧,霧後藏著另一個人的影子,讓他無法觸及,更無法擁有!
他猛地轉身,帶著一身狼狽與決絕,頭也不回地衝出了溫暖的婚房,再次將自己投入了門外凜冽的寒夜之中!背影迅速被濃重的夜色吞沒。
舒潔怔怔地望著他決絕離去的背影,淚水在眼眶中瘋狂打轉,卻遲遲沒有落下。
她的嘴角,反而緩緩勾起一抹溫柔至極、又帶著無儘釋然的笑意。
她輕輕抬起右手,指尖溫柔地撫過自己左手手腕內側——那裡,也有一枚淡粉色的桃花印記,與他手腕上的那枚,一模一樣!
“原來……”
她輕聲呢喃,聲音帶著顫抖的喜悅與塵埃落定的安寧,“你就是他……”
她的目光追隨著他消失的方向,心湖中卻不再有被拋棄的冰冷,反而被一股巨大的暖流溫柔地包裹。
原來,她苦苦追尋了八年的人,一直就在她的身邊,是她的丈夫。
她緩緩轉身,目光落在桌麵上那隻靜靜安放的錦盒上。
她走過去,輕輕打開盒蓋。
那隻晶瑩剔透的鳳凰玉壺在燭光下流轉著溫潤的光華。
月光透過窗欞,恰好照亮了壺身上那些繁複雲紋間,工匠巧妙雕刻的、幾乎難以察覺的細小桃花紋路。
每一瓣桃花,都仿佛蘊含著春天的氣息,與她手臂上的桃花印記,與他手腕上的印記,遙相呼應,訴說著跨越時空的宿命與深情。
記憶的閘門轟然打開!
八年前,那個混亂的古玩市場,他如同天神降臨般擋在她身前,那回眸時眼中堅定的光芒,那手腕上驚鴻一瞥的桃花印記,那聲沉穩的“彆怕”……所有的細節,此刻都無比清晰地浮現眼前,與她此刻的丈夫薑珩的麵容完美重合!
淚水終於滑落,卻是喜悅的淚水。
大年三十,渾源城沉浸在辭舊迎新的喧囂中。
遠處傳來歡快的鑼鼓和震耳欲聾的鞭炮聲,空氣中彌漫著硝煙與年夜飯的香氣。
然而,薑珩的書房內,卻是一片死寂的冰冷。窗外月色如洗,清輝冷冷地灑在書案上,卻照不進他心中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陰霾。
案頭,那隻鳳凰玉壺靜靜地矗立著。
在跳躍的燭光下,它通體流轉著溫潤內斂的光澤,壺身上那些精美的雲紋和細小的桃花雕刻,此刻在他眼中,卻如同最刺眼的嘲諷!
每一道紋路,似乎都在無聲地訴說著舒潔對那個“八年舊情人”的念念不忘!
而自己,不過是她退而求其次的選擇,一個可悲的“替身”!
“八年……替身……”
舒鳴婚宴上那句惡毒的低語,如同淬了毒的匕首,再一次狠狠紮進他的心臟!
字字誅心!
將他所有的自欺欺人徹底割裂!
原來,他這二十四年來的潔身自好,無數次拒絕那些對他傾心的名門閨秀,堅守著對婚約的承諾,到頭來,竟隻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笑話!
他所有的深情與付出,在舒潔心中,或許隻是對另一個人的投射!
一股難以言喻的屈辱、憤怒與絕望,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爆發!
他猛地抓起手邊幾乎見底的酒壺,仰頭將最後一口辛辣的液體狠狠灌入喉中!
試圖用這灼燒的痛感來麻痹心頭的劇痛!
“也罷……”
他喃喃自語,聲音低沉沙啞,充滿了自嘲與疲憊,仿佛是對自己最後的勸慰,“一場聯姻而已……何來的真心?何來的……真心!”
最後兩個字,他幾乎是吼出來的!
話音未落,他猛地將手中的空酒壺狠狠擲出!
“哐啷——!!!”
一聲刺耳至極的碎裂聲在寂靜的書房中炸響!
空壺重重地撞擊在冰冷的牆壁上,瞬間四分五裂!殘存的酒液如同他破碎的心,四濺開來,在牆上、地上留下深色的、如同淚痕般的汙跡。
隨即,他像是被抽乾了所有力氣,脫力般重重地倒向身後寬大的座椅,身體深深陷入柔軟的被褥之中。
他雙眼緊閉,眉頭緊鎖,仿佛在睡夢中也在與內心深處翻騰的痛苦與不甘做著最後的、徒勞的抗爭。
窗外,一陣夜風悄然拂過,帶來幾縷若有似無的、清冷的桃花淡香(或許是院中盆栽),悄悄地鑽入半開的窗欞縫隙,與室內濃烈的酒氣、絕望的氣息交織在一起,形成了一種令人窒息的、難以言喻的氛圍。
桌上,那盞被遺忘的燭台,燭火依舊在孤獨地搖曳著。
昏黃的光暈映照著四壁,光影斑駁陸離,宛如被時光撕碎的片段,在無邊的靜謐中緩緩流淌、沉淪。
他的手無力地垂落在床邊,修長的手指微微蜷曲。
指尖,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冰涼而細膩的觸感——那是他白日裡無意識摩挲玉壺時留下的感覺。
那冰涼,如同她疏離的眼神;那細膩,又如同她肌膚的觸感……
這矛盾的觸感,此刻卻成了他沉淪夢境中,唯一能抓住的、虛幻的浮木。
他的眉頭在昏睡中蹙得更緊,仿佛在抗拒著夢魘的侵襲,又仿佛在絕望地想要抓住些什麼。
但最終,所有掙紮都淹沒在他沉重而壓抑的呼吸聲中,漸漸消散於無形。
元宵佳節,薑家大院內張燈結彩,處處洋溢著節日的喜慶與忙碌。
仆人們穿梭往來,懸掛彩燈,準備著晚上的家宴和賞燈事宜。
春桃跟在舒潔身後,手中捧著一摞需要布置的彩綢和清單,眉頭卻始終緊鎖著,小臉上寫滿了化不開的愁緒。
她不時偷偷抬眼望向前麵那個從容指揮的身影。
舒潔身著一襲淡雅的藕荷色繡纏枝蓮紋長裙,外罩一件同色係的薄絨比甲,身姿纖細卻挺直。
她步履輕盈地穿梭於布置得精致華美的庭院回廊間,每經過一處,便輕聲細語地指點著下人調整燈籠的位置、花木的擺放,那份從容與淡然,仿佛外界那些關於新婚夜變故、姑爺冷落、甚至“替身”的流言蜚語,都與她毫無關係。
她的臉上甚至帶著一絲恬淡的笑意,指揮若定,將元宵家宴的布置安排得井井有條。
春桃終於忍不住,趁著周圍暫時無人,快步湊近舒潔,壓低聲音,帶著哭腔和不解:“四小姐!您……您真的不介意嗎?那些下人們背地裡嚼舌根的話,還有……還有姑爺他這些日子對您的態度……您怎麼還能……”
她的話沒說完,但意思已經再明白不過。
舒潔的腳步微微一頓。
她沒有立刻回答,隻是緩緩轉過身,目光平靜地落在春桃寫滿擔憂的小臉上。
她輕輕抬手,製止了春桃繼續說下去。她的眼神清澈而堅定,如同深秋的湖水,平靜無波,卻又蘊含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“春桃,”她的聲音溫和而平靜,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人心的力量,“他人的言語,如同過耳之風,何必在意?至於姑爺……”
她頓了頓,目光投向庭院深處那株在寒風中依舊傲立的臘梅,唇角勾起一抹極淡卻溫暖的弧度,“我相信,時間會證明一切。做好我們該做的,問心無愧便好。”
春桃怔怔地看著她,雖然心中仍有萬般不解和替她委屈,但看著小姐那平靜而堅定的眼神,她心中的焦慮竟也莫名地平複了幾分。
春寒料峭,三月初的清晨,渾源城碼頭。
薄霧如同輕紗,溫柔地籠罩著河麵與岸邊的屋舍,為即將啟程的旅途增添了幾分朦朧的詩意。
河水靜靜流淌,倒映著灰蒙蒙的天空和岸邊停泊的船隻的桅杆帆影。
薑珩與舒潔並肩立於碼頭。
身旁,一艘中等大小的烏篷船已準備妥當,船夫正在做著最後的檢查。
舒潔今日換上了一身便於行動的淺綠色織錦長裙,外罩一件擋風的月白色薄絨鬥篷,鬥篷邊緣鑲著一圈柔軟的兔毛,襯得她肌膚勝雪,清麗脫俗。
晨風拂過,鬥篷的下擺和裙裾隨風輕揚,宛如初春河畔最早舒展枝葉的楊柳,清新中帶著溫婉的堅韌。
她輕輕抬手,將一縷被風吹亂的發絲彆到耳後,目光溫柔而堅定地望向即將踏上的水路。
清澈的眼眸中,既有對病中祖父的深切掛念與擔憂,也有一絲對未知歸途的淡淡期許。
薑珩則是一身便於行動的藏藍色勁裝,外罩同色披風,腰間束著革帶,佩著長劍,還掛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皮質藥囊——裡麵裝滿了為舒老爺子準備的晉北名貴藥材。
他身姿挺拔如鬆,麵容冷峻,眉宇間帶著一絲旅途的凝重,但眼神沉穩,顯得英姿勃發又不失商人的乾練。
他側首,目光落在身旁的舒潔身上。
晨光熹微,勾勒出她柔美的側臉輪廓。
看著她沉靜而帶著一絲堅毅的眼神,他心中微微一動,眼中閃過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、極其細微的柔和。
他下意識地緊了緊腰間的藥囊,那裡承載著他對她祖父的關切,或許……也藏著一絲對她無聲的歉意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