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午四五點鐘的光景。
工農兵招待所的木門被拍得砰砰響,許成軍正對著鏡子拔胡子。
“成軍!成軍!”錢明的聲音裹著風撞進來,帶著點破鑼似的沙啞。
想來是找人喊了一路。
許成軍拉開門,就見錢明背著帆布包站在門外,眼鏡片上還掛著霧。
這模樣倒比去考場時精神了三分,卸下了擔子。
“可算找著你了!合肥可真大!”
錢明把包往地上一摔,從兜裡掏出個皺巴巴的紙團,大大咧咧的道:“昨晚電話裡你說有好事,快彆賣關子了!”
許成軍笑著往屋裡拽他,門檻太高,錢明差點絆倒,眼鏡滑到鼻尖:“急啥?先喝口熱的。”
他轉身從暖瓶裡倒了碗水。
錢明咕咚咕咚灌下半碗,抹了把嘴就開始念叨:“英語聽力簡直是天書!廣播裡那女的說話跟打機關槍似的,我就聽清個‘agriculture’。數學最後一道大題愣是沒算出來,那噴霧器漏藥的事兒,我在草稿紙上畫了仨噴頭都沒用……”
“你就沒點順心的?”許成軍遞過塊乾餅子。
“有!”錢明啃得滿嘴渣,“作文題居然是‘我的理想’!我寫想當翻譯,去上海外貿局跟外國人打交道,把咱鳳陽的粉絲賣到全世界去!監考老師瞅了我半天,估計覺得這知青野心不小。”
他突然壓低聲音,“對了,考場隔壁桌那姑娘,鋼筆水漏了一卷子,哭得稀裡嘩啦,我偷偷塞了塊橡皮給她?”
“算不算英雄救美?”
人家鋼筆水漏一卷子,你特喵的給人家橡皮乾毛?
許成軍被逗笑了:“英雄先看看這個。”
他從床底下拖出軍綠背包,拿出周明給他的稿費單,上麵寫著:
“付款單位:《安徽文學》編輯部
收款人:許成軍
稿酬明細:
中篇小說《穀倉》:40000字,千字6元,計240.00元;
詩歌《時間》:32行,每行0.03元,計0.96元;
合計金額:240.96元
備注:稿費於1979年9月10日前寄至鳳陽縣許家屯公社郵電所。”
錢明的眼鏡差點掉地上,手指在紙條上戳了又戳:“用稿了?真用稿了!那劉乾事沒騙咱!”
...
半晌過後。
“靠,240塊錢,你發了,成軍!”
“買大米夠買2000多斤的!”
指望著錢明滿足許成軍那點虛榮心是困難極了。
“你那腦瓜子能不能想點除了大米以外的東西!”
錢明突然想起什麼,從帆布包裡掏出個鐵皮盒,“給,蚌埠買的糖球,橘子味的,算賀禮。”
糖球裹著透明的糖紙,在晨光裡閃得像玻璃珠。
許成軍也從包裡翻出件新襯衫,是合肥買的確良,淡藍色的,還帶著折痕:“給你買的,上學去穿體麵點。”
錢明的臉騰地紅了,手在衣角蹭了又蹭:“這……這太貴重了。我娘說布票金貴,你留著自己穿。”
“拿著吧。”許成軍把襯衫往他懷裡塞,“等你考上北外,說不定要見外賓呢。總不能穿打補丁的褂子。”
“畢竟,你也說我發了!”
他突然想起什麼,“對了,李二娃托我給你帶句話,說他開始認字了,趙剛教的,現在能寫自己名字了。”
“那小子?”錢明眼睛瞪得溜圓,“他不總說讀書沒用嗎?”
“人總會變的。”
錢明突然站起來,把帆布包往肩上一甩:“走,請你吃晚飯!蚌埠考場門口的辣湯一絕,合肥肯定也有!我揣了半斤糧票,夠咱倆喝兩碗的。”
他拽著許成軍就往外跑,眼鏡滑到鼻尖也顧不上扶。
許成軍突然想起昨晚電話裡的情形,錢明在那頭大著舌頭喊“我肯定能考上”,背景裡是蚌埠車站的廣播聲,混雜著賣茶葉蛋的吆喝。
傍晚的合肥像被潑了桶金漆,長江路的梧桐葉都鑲著金邊。
報販老王踩著“永久”牌自行車拐過街角,車後座的鐵絲筐裡,新印的《合肥晚報》還帶著油墨香,嘩啦啦地拍打著鐵皮擋板。
“晚報來咯!看秤星照春風咯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