果不其然,門口的焦碳沒了,地上留著道被風吹過的淺痕,旁邊還有個傾倒的油碗,裡麵的鹵汁都凝住了。
“我沒做手腳。”戚蘿撿起那塊沾灰的焦碳,走進人群,舉高了讓大夥看,“這是剛撿的,上麵還有你的手印。你早上添碳時掉的,許是被風吹進了鹵湯裡,老鹵遇著焦碳,可不就發苦了?”
孫齊勇低頭看自己的手,黑灰印子清清楚楚,跟焦碳上的一模一樣。
周圍人“哄”地笑起來,有人打趣:“孫管事,這可不能怪人家姑娘了吧?”
“自己不小心,倒賴彆人,不地道啊!”
他蹲在地上抱著頭,肩膀直顫,半天沒吭聲。
李魁看不下去,蹲下來用膝蓋頂了頂他的胳膊肘:“多大點事?起來!你師父當年教你‘掌勺先掌心’,沒教你輸不起吧?”
孫齊勇猛地抬頭,眼眶紅得像浸了酒,卻沒看李魁,隻死死盯著戚蘿手裡的焦碳。
喉結滾了三滾才擠出句:“……這碳是我掉的。”
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。
“早上添碳時袖子掛了爐邊,帶下來的。”
人群裡的笑聲漸漸歇了,船工們你看我我看你,倒沒人再打趣。
戚蘿把焦碳擱回雜物桌,拍了拍手上的灰:“誰都有走神的時候,孫管事也不是故意的。”
這話反倒讓孫齊勇脖子更紅了,他霍地站起來,攥著拳頭往夥房走。
路過戚蘿攤子時,腳步頓了頓,甕聲甕氣丟下句:“……小女郎手藝確實好。”
說完頭也不回地鑽進灶間,“砰”地關了門。
接著就聽見裡麵傳來劈柴的動靜,斧頭落得又快又狠,像是要把滿肚子火氣全劈進木柴裡。
王嬸湊過來,扯了扯戚蘿的袖子:“這老小子,倒是嘴硬心軟。”
又壓低聲音:“他那壇子老鹵,聽說當年他師父臨終前特意交代,說‘做吃食跟做人一樣,寧淡三分,不鹹一寸’,今兒他怕是急昏了頭,才敢往鹵湯裡撒三把鹽。”
戚蘿正想著,宋修的小廝提著個空碗過來,怯生生道:“姑娘,我家公子讓……讓再裝半碗陳皮醬。”
戚蘿舀醬時,瞥見小廝袖口沾著點鹵汁的油星,忍不住問:“你家公子吃了那鹵味?”
小廝臉一紅:“公子就嘗了一小口,說太鹹,讓我倒了。他說……說姑娘的醬裡有股子清苦,泡水喝能壓驚。”
戚蘿心裡微怔。
壓什麼驚?
正想問,卻見小廝已經提著醬碗快步走了。
遠遠看見宋修正站在艙尾欄邊,手裡捏著那半塊沒吃完的米糕,望著湖麵出神,風吹得他長衫下擺晃悠悠的,倒像隻落單的白鶴。
日頭墜進湖麵時,燒火小子狗剩跑過來,手裡捧著個粗瓷碗,碗裡臥著兩個白胖的饅頭:“戚姑娘,孫管事讓我給你送的,說……說素醬卷配饅頭也好吃。”
戚蘿接過碗,指尖觸到碗沿的溫熱,聽見夥房裡傳來孫齊勇的罵聲:
“狗剩你個小兔崽子,話都說不明白!讓你說‘明兒我鹵豬耳,少放二成鹽,讓她也嘗嘗’!”
狗剩吐了吐舌頭,轉身跑了。
戚蘿望著夥房的門,忽然笑了。
她把饅頭掰開,抹了層素醬,咬了一口,芝麻的香混著麵的甜,倒真比單吃卷餅更紮實。
這時艙道裡傳來船工們的笑鬨聲,原來是張舵工帶著幾個漢子過來,手裡拎著串剛從湖裡撈的鯽魚,銀閃閃的在夕陽下晃眼:
“戚姑娘,明兒給咱燉鍋魚湯?就用孫管事給的香料,他剛在夥房翻箱倒櫃找薑呢!”
戚蘿抬頭看了眼夥房的窗戶,窗紙上映著個忙碌的影子,正彎腰往瓦罐裡撿什麼。
她揚聲應道:“好啊,不過得讓孫管事掌勺,我可沒他那手燉肉的火候。”
窗紙後的影子頓了頓,接著傳來孫齊勇的大嗓門:“燉魚誰不會?明早卯時來拿,少了一根刺都算我的!”
她把攤子收好,忽然覺得這漕船上的日子,可真熱鬨。
有吵有鬨,有鹹有淡,像極了那鍋被焦碳染苦的鹵味,雖出了岔子,卻也熬出了點不一樣的滋味。
夜漸深時,夥房的燈還亮著。
戚蘿躺在艙板上,聽著隔壁傳來孫齊勇低低的咳嗽聲,夾雜著翻動鹵湯的動靜,想來他是在連夜調試鹵味的鹹淡。
嘴角彎了彎。
明早的魚湯,該多牛飲他幾口才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