港口的風從船身的鋼板縫裡鑽出來,刀子一樣直。碼頭邊那尊“港務守護神”的石像因為常年淋風淋雨,五官被磨掉了棱角,鼻梁隻剩一個溫柔的坡麵。吊臂像一群身體強壯、禮儀周到的提琴手,按照某種莊重的曲子起落,肩膀在空中做細微的弧。木箱被輕輕提起、移動、放下,麻袋換了方向,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撥弄,所有動作都十分慎重,甚至帶著一點儀式感。
“看見沒?”一個搬運工把帽簷上推,“它比我兒子學禮儀還認真。”
“彆胡說。”他身邊的人咽口水,“小心它聽見。”
“它要真能聽見,我跟它借錢。”另一個人哧地笑了一聲,笑完自己先虛了,“呸呸呸,我道歉。”
小孩站在母親腳邊,仰著頭看那一隻吊臂在放下貨物時微微鞠躬,他眼睛一亮,也跟著鞠躬,舉起兩隻手裝作吊鉤。母親臉色慘白,一把扯住他:“彆學!這不吉利!”
盧瑟走到吊臂底座,抬頭,光線從霧裡勉強擠下來,剛好照到那一圈淺淺的齒輪印記上。齒數與裂口的位置,和三號機吐出來的圖案完全一致。他把手按在緊急製動杆上試了一下,杆子像被人預先用目無表情的方式斷開了,紋絲不動。蒸汽閥門全關,熱管冰涼。
“沒通蒸汽。”他自言自語,“那就隻剩一種方式能讓它動。”
“什麼?”身後有人問。
“被誰指揮。”他沒回頭,眼睛還在印記上,“或者被誰允許。”
人群在背後蠕動,像海潮。有人把禱告牌從衣領裡掏出來,又縮回去。有人拿出一本小冊子,飛快地記每一個動作的節拍,他想回去賣給報社。也有人側著身擠過來,眼裡閃著興奮:“這是......這是奇跡現場吧?能否請您站在旁邊的神像腳下再看一眼?構圖會更好。”
“滾。”有人善意地建議,“免得你的相機被它請去學禮儀。”,說到這他用下巴點了點吊臂。
就在眾人七嘴八舌的時候,一個女聲從人群裡切出來,聲低卻清楚道:“那不是機器故障。”
聲音像一把冷刀,從布的邊沿滑過去。盧瑟抬眼,順著聲音看過去。一個深灰兜帽的女人站在人群的後列,沒往前擠,也沒有躲,像是一棵在風口站穩了的樹。兜帽的陰影遮住了她大半張臉,隻露出下頜那個毫不妥協的弧度。她的視線沒有停在吊臂上,而是直接落在印記的位置。
“那是係統在提醒你。”她的語氣平靜得像在談一場午後陣雨,“提醒你看懂。”
“提醒我什麼?”盧瑟反問。兩人之間隔著人群與霧,可他知道那個問題穩穩地穿過去了。
她的嘴角像是要動一下,像要說一個詞,但人群忽然湧動。另一側一隻吊臂在空中做了一個標準的“請”姿勢,許多人不由自主地往那邊擠。等霧氣跟著人氣散開,再看向那個位置,隻有空白。她像被霧輕輕收走了一樣,連腳印都沒有留下。
聖曲的節拍還在。碼頭鐘樓敲了三下,鐘聲在霧裡被拉長,像是有人用手指撥了一下鋼絲繩。盧瑟把手放進外套口袋,指尖摸到那塊折得方正的布。布與他的指腹之間,像隔著一個不願說話的人。他忽然有一種奇怪的、接近荒唐的想法:印記在布上,印記在鋼上,印記也可能在......他沒敢往下想。
他抬眼在人群裡尋找那抹深灰,沒找到。隻有海鷗在他頭頂投下一點白色的冒失,準確地落在“港務守護神”的腳趾上。一個老人拿手帕去擦,嘴裡念叨:臟東西臟東西,彆落在這時候。
他用力記住了那張陌生的下頜,和那句更陌生的提醒。
回到啟示專利局時,大廳裡的空氣像一粒被人慌亂咬碎的糖,甜味還在,齒印也在。牆上的倒計時牌從72:00:00已經跳到68:17:42。數字的紅像是漏在玻璃背後的血,隔著一層沉默把每個人的臉照得發冷。
“情況。”馬修斯抬眼,像在抓一根隨時會斷的繩。
“吊臂不接蒸汽,自行運作,節拍與聖曲合。”盧瑟把“聖曲”兩個字吐得很慢,像怕它們落地就會滾到某個不該去的地方。
“原因?”
“印記。”他隻說一個詞,像把一顆釘子輕輕按進桌麵,“與紡織廠那塊布上的一樣。”
門忽然被風推開,一股冷氣直灌進來。門口站著一個人,把那陣風擋了一半。她把兜帽摘下,露出一張清晰到讓人想移開目光的臉:眉骨利落,眼神克製,像某種經過加工的平靜。
“卡芙。”她把名字先放在桌上,“神界臨時派駐調查員。”她把一份帶金色燙印的文件放到櫃台,一句一句像在對著某條條款,“協助調查倒計時事件。”
大廳裡的視線像潮水一樣被一股力量牽過去。有人悄悄在胸前畫了個十字,有人把抽屜裡那隻甜甜圈推遠,仿佛糖粉會影響禱告的頻率。也有人眼神複雜地看向盧瑟,在這座城市裡,技術與神界很少麵對麵坐在同一張桌上,尤其是在數字開始往下跳的時候。
他們的目光短暫地碰了一下。隻是一下,卻像兩把刀在空中輕輕“當”的一聲,留下一點清脆的、彆人聽不見的響。
“你。”她看著盧瑟,停了一瞬,像在給這句子尋找一個合適的動詞,“看見了印記?”
“看見,並帶回了印記。”盧瑟沒有否認。
“你不該私帶證物。”她的語氣沒起伏,像是機器。
“我沒帶走禱告。”他聳聳肩,“隻是帶走了機器說的話。你們擅長和神講話,我擅長和鐵講話。各有所趨。”
馬修斯重重把一枚公章扣在文件上,把這場短促的交鋒按下去:“先彆在這裡比誰會說話。你們兩個今天要學會一起乾活。倒計時沒有耐心,我們也不能有。”
他側頭看向牆,紅色的數字穩穩跳過一格、又一格,像在對所有人做一個一點也不幽默的鬼臉。
大廳裡,紙張翻動的聲音變得小心翼翼,鋼筆劃過的聲音變得認真,有人把抽屜悄悄合上,像在不經意間告彆一段無所事事的下午。有人第一次認真看那塊黑木牌,仿佛它這些年隻是一麵裝飾。還有人趁著沒人注意,在筆記本的角落寫下今天的日期,寫得極小,以防萬一。以防這一天以後再也沒有日子需要翻。
窗外的霧開始慢慢抬升,煤氣燈自動熄滅,燈罩留下兩圈水痕。報童的嗓子已經啞了,可仍舊在街口叫賣:“特刊!倒計時!百年前回顧!居家禱告手冊!”有人買兩張,有人罵了一句把它扔到溝裡,又自己撿起來抹乾淨,塞回懷裡。
“工作吧。”馬修斯說,“工單、證據、所有的‘為什麼’,都在走。我們不能站著。”
卡芙把兜帽夾在臂彎,側頭看了一眼盧瑟的工具箱,那隻破鐵皮靜靜站在他腳邊,像一隻被訓得很好的狗。她的目光落在箱角露出的一點皮麵書脊——那本“奇跡適用維修證書”的邊角在那裡呼吸。
“我需要你們的記錄。”她說,“全部。”
“你會得到你需要的。”盧瑟回望,“前提是你也給我我需要的——權限。”
他們彼此都沒有笑。
紅色的數字在牆上繼續往下走。每一次跳動,都像是有人用指尖彈了一下時間的牙齒。它不疼,隻冷。冷得像港口早晨那陣風,能夠從衣領一路掠到心口,把“今天”這個詞吹得發緊。
時間,從這一刻開始真正流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