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記時。”盧瑟盯著屏幕。
藍線在那一刻突然回落,與牆上的黑白頻譜完全重疊了半秒,緊接著又“上挑”,變調重新被加回去。
“他向我們證明,他能做到。”羅伊說。
“也在提醒我們:我們隻看到他想讓我們看到的部分。”卡芙把拓印片交給米莎,“離開之前,不要在這裡對比任何序列。出去再比。”
“再錄三分鐘。”盧瑟道,“把‘回落’的那半秒標紅三遍。”
“已標。”米莎的字像一條鐵軌,從來不抖。
事故在他們準備收線時降臨。
最右一列第三台泵機忽然發出一聲尖利的金屬哭叫。皮帶斷了。斷頭像彈出去的蛇,帶著細鋼絲骨,直抽向旁邊的金屬梯。梯子下蹲著個門崗小夥,夜裡凍得發抖,在那兒偷抽煙。他抬頭的速度比皮帶慢了一拍,那條黑蛇就要抽在他的臉上。
“讓開!”盧瑟幾乎不思索地衝過去,一把把門崗往旁邊扯。皮帶“嘩”的一聲擦過他的肩胛,火辣辣的疼立刻紮進骨頭下麵。他背脊被撞在梯子邊緣,眼前一黑,耳內嗡的響了一下,節拍卻仍精準地在鼓膜上走。
“你瘋了?”卡芙低聲,扶住他肩。她本能地想抬手,喚起那股熟悉的力量,但指尖剛要動,就像被繩子勒住一樣停了下來,最終,她隻是深吸一口氣,用凡人的方式去應對。
“你再用力點”盧瑟吸了口涼氣,“我們就多一具屍體。”
“彆貧嘴。”她手臂用力,“還能動嗎?”
“能。”他咬了一下後槽牙,壓住肩裡的火。他把斷帶按住,朝門崗擺了擺手,“彆抽了。再抽你就不是門崗,是引火線。”
門崗臉色發白,連連點頭,匆忙把煙按進靴底,踩了三腳才滅乾淨。
“事故時間記下。”米莎一邊說,一邊把前後兩秒的頻譜框出來,“斷裂點位、斷前兩秒、斷後相位,這些都記上。‘人類介入’標注:手工。”
“它在試邊界。”羅伊看著那條斷帶,像在看一個人做壞事時故意選擇的時辰,“看我們能介入到哪裡。”
“也在試我們的規則。”卡芙說,“我們不願它當神,它就認真扮係統。我們想把它當係統,它就借我們的耳朵唱聖曲。”
“那你想讓它扮什麼?”盧瑟問。
“客服。”她難得揚起一個很乾的笑,“我們有工單,它有責任。”
“收線。”盧瑟把頻譜儀塞回包裡,“走之前把拓印片封油紙,封兩層。”
他們快步朝門口走。就在踏出門檻的一刻,黑燈。
不是“熄一半”,是廠區所有燈,連牆外兩盞照明柱,同時熄滅。黑暗像一張厚毯從天花板垂下來,瞬間把他們罩住。耳朵裡隻剩自己的血聲和遠處的水聲。
嘀~。
第五聲提示音來了,這次拖了兩倍的長,尾音往下墜,像一個確認鍵被長按。
隨即,一道細弱的光從門外右上角亮起,細如針眼,直直地照進門側一塊鐵牌。鐵牌覆著塵,字跡被潮氣啃去半截。那針眼似的光像一根指頭,認真地、虔敬地,把字縫裡的灰一劃一劃剝開。
“看。”米莎把筆記本調到空白頁,借光抄下:“保修條款·附則三:在出現全域性風險時,係統保留對經授權設備進行遠程維護之權力。授權單位:‘啟示專利’……最後一個字被擦掉了。”
“它在給我們看條款。”羅伊低聲,“像客服給用戶讀合同。”
“它不光給我們看。”盧瑟把背貼在門框,壓住肩裡那條燒著的線,“它在觸發。”
風聲變音。不是自然的飄變,風聲裡混進了極細微的齒輪齧合,像一座非常遠的鐘樓正在調整自己。廠房深處的泵機,無蒸汽的心臟,又一次完整同步了“第九讚”。這一次不僅重合了半秒,而是整整四小節。
“整四小節。”米莎聲音很輕,“像檢修完成後的回波測試。”
黑暗持續了一個人的三口氣那麼久。然後,門外燈先亮,廠房內燈後補,光像犯了錯的小孩,怯生生地跑回自己的位置。
牆上的倒計時不在這裡,但每個人心裡都清楚它在走。米莎下意識看表,又意識到這沒意義,他們四個同時聽見那隻看不見的表跳了一格。不,不是一格。
“它跳了。”米莎先說出來,“一整個小時。或者說,‘維護程序’把某段不可用時間直接結算。”
“保修期內的維護與折算。”羅伊用指節輕輕敲了一下門框,“比賬本還會算賬。”
“我們像是客戶。”盧瑟抬眼看那塊剛才被指點過的鐵牌,“壞消息是,我們未必是最大的客戶。”
夜風把卡芙的發絲吹到頰邊,她抬手彆了一下,動作裡有一絲煩:那種對一個拖延太久的流程終於啟動,卻偏偏選了最不合時宜時間啟動的煩。她把兜帽重新扣上:“回局。備份先做兩份,一份冷備離線,一份放鐘樓。”
“哪座鐘樓?”羅伊問。
“港口邊那座空心的。”卡芙說,“風能把禱告吹回海裡。”
他們沿著來路快步撤離。門衛室的鐘“篤”地跳過一格,門衛縮著脖子看他們,像看一支剛從怪物肚子裡走出來、卻還保持了整齊隊形的隊伍。
出了廠區,街口的報童嗓子徹底啞了,依舊舉著最新的特刊,破著嗓子擠出氣:“附則三全文!教會解釋!係統維護權界限!”特刊封麵是三行粗體字:‘保修期內,係統有權維護世界’。
“維護。”羅伊在車窗上寫了這個字,又用手背抹掉,“我討厭這個詞。它常常意味著不是修,而是換。”
“也可能是重啟。”盧瑟說,肩裡那條疼像一行剛寫上去的字,熱乎的,“但有人不打算簽字。”
“先彆讓它看到我們的副本。”米莎把文件筒抱緊,“今天的‘客服’心情不穩定。”
“明天也未必。”卡芙說,“但我們要穩定。”
他們拐過街角,煤氣燈在風裡“撲哧”一聲又亮了。城市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運轉:酒館裡傳來破鋼琴在追趕“第九讚”,卻每次都慢半拍;麵包鋪把剛出爐的硬麵包往籃裡一丟,發出好聽的“咚”;遠處傳來夜巡的靴子聲,分不清是人還是某種受訓的儀式。
四個人在人群裡並肩走,不說話,各自把手裡的東西抓更緊了一分。頭頂的霧在風裡被剪開一條縫,露出像齒輪一樣的月影。
倒計時沒有出現在他們的眼前,卻在他們的步子裡,每一步都像是把一個看不見的數字往前推了一下。
直到某個他們都還不願去想的終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