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熱井的蒸汽在冰麵上堆疊成白色的蘑菇群，最大的那朵足有三人高，傘蓋邊緣垂著冰棱，像串倒懸的水晶。拓站在蘑菇群外五十米處，能感覺到蒸汽帶來的微弱暖意，這種溫暖在90℃的永霜星上，竟顯得有些灼人——就像把凍僵的手突然按在篝火邊，皮膚下的血管會突突地跳，帶著刺痛的癢。
“那東西每小時呼吸一次。”凱恩靠在塊冰岩上，用冰鎬指著蒸汽最濃的地方。那裡的冰層呈現出不正常的橙紅色，像塊被烙鐵燙過的肉，冰層下隱約有巨大的陰影在蠕動，每一次蠕動，地麵就會傳來輕微的震顫，蒸汽蘑菇群也會隨之膨脹或收縮，“它醒著的時候，胃囊會分泌消化液；睡著時，才會把養分‘喂’給麥子。”
拓低頭看了看逃生艙的方向，那裡蜷縮著十二個虛弱的幸存者。安娜死後，又有兩個老人沒能熬過昨夜的低溫，屍體已經被搬到防風牆的缺口處，凍得像塊門板。最要命的是食物——最後半塊壓縮餅乾今早給了那個發著高燒的孩子，現在所有人的胃裡都空得發慌，有人開始啃食防寒服的皮革內襯，嘴角沾著白色的纖維，像群饑餓的羊。
“我下去。”拓握緊血鑽冰鎬，鎬頭的血晶在蒸汽中泛著紅光。這把用他的血凝結的工具，這幾天越來越“活躍”，在靠近地熱井時，鎬柄傳來的暖意幾乎讓人發燙。凱恩想阻止他，卻被他按住肩膀——老人的左腿已經開始發黑，那是凍傷惡化的征兆，再折騰下去，整條腿都得廢了。
“沿著裂縫走，彆碰那些綠色的黏液。”凱恩從懷裡掏出個鏽蝕的指南針，指針在永霜星的強磁場下瘋狂打轉，“記著，它的心臟在左上方，避開那裡的紅色血管狀紋路。”
拓鑽進地熱井邊緣的裂縫時，感覺像被塞進了巨獸的喉嚨。裂縫狹窄而陡峭，兩側的冰壁上布滿了蜂窩狀的孔洞，孔洞裡滲出粘稠的綠色液體，滴落在地上發出“滋滋”的聲響，能在冰層上蝕出細小的坑。他用冰鎬鑿出落腳的支點，每爬一步，都能聞到一股濃烈的硫磺味，混雜著某種腐爛植物的甜腥，像壞了的蜂蜜。
爬了大約五十米，腳下突然一空。拓及時抓住一根從冰壁上突出來的冰錐，身體在空中晃蕩的瞬間，他看清了下方的景象——那是一個直徑約百米的巨大空腔，暗紅色的內壁上覆蓋著褶皺狀的黏膜，像某種巨型生物的胃壁。黏膜表麵布滿了細小的血管，流淌著橙黃色的液體，每一次收縮，整個空腔都會發出類似呼吸的聲響，懸掛在頂端的無數透明囊泡也隨之搖曳，裡麵灌滿了淡黃色的液體，在從冰層縫隙透進來的微光中，像一串串發光的葡萄。
“我的天……”身後傳來工程師的聲音。拓回頭，才發現這個叫李維（和“希望號”艦長同名）的年輕人竟然跟了上來，他的右耳隻剩下個凍黑的殘根，此刻正用僅剩的左耳傾聽著空腔裡的聲響，臉上寫滿了震驚，“這是個活著的生態係統。”
李維的狀態其實並不好。昨天在冰原上尋找燃料時，他的右腿不小心沾到了地熱井邊緣的腐蝕性液體，褲腿溶解了大半，露出的皮肉已經發黑，此刻正用塊破布簡單包紮著，走路一瘸一拐。拓想讓他回去，可李維卻搖了搖頭：“我是生物工程師，也許能弄明白這東西的運作原理。”
兩人蕩著冰錐跳進空腔，落地時踩在一層柔軟的、類似苔蘚的物質上。這種物質呈現出半透明的白色，踩上去會微微下陷，散發出溫熱的氣息，像鋪了一層活的海綿。拓用冰鎬戳了戳，發現苔蘚下麵是堅硬的肌肉組織，每一次收縮，都能感覺到一股微弱的脈動，仿佛整個空腔都在呼吸。
空腔中央，是一片令人難以置信的景象——金色的麥田在沸騰的液體中生長，麥稈浸泡在冒著氣泡的淡黃色溶液裡，卻絲毫沒有被腐蝕的跡象，反而長得異常茂盛，麥穗飽滿得低垂著頭，甚至能看到金色的麥粒在輕輕顫動。李維掙紮著撲到麥田邊，用手指蘸了點液體，放在鼻子前聞了聞，又伸出舌頭舔了一下，臉色瞬間變得慘白。
“是消化液！pH值低得可怕！”他失聲喊道，“植物怎麼可能在這種環境裡生長？這違背了所有生物學常識！”
拓蹲下身，用血鑽冰鎬輕輕撥開液體。他發現麥稈的根部並非紮在胃壁上，而是與一種透明的菌絲相連，那些菌絲像血管一樣蔓延到空腔的各個角落，甚至鑽進了黏膜的褶皺裡，與那些橙黃色的血管狀紋路交織在一起。“是共生。”他突然明白過來，“麥子在吸收掘熱蟲的能量，反過來，這些菌絲也在幫它消化食物——它們是互相喂養的關係。”
話音未落，整個空腔突然劇烈地震動起來。懸掛在頂端的囊泡開始破裂，淡黃色的液體像雨點般落下，濺在地上冒出刺鼻的白煙。李維慘叫一聲，他那條沒被腐蝕的左腿不小心沾到了液體，褲腿瞬間溶解，露出白骨森森的小腿，肌肉組織在液體的作用下迅速液化，像塊正在融化的黃油。
“它醒了！”拓拽起李維往裂縫處跑，可空腔的收縮越來越快，地麵開始傾斜，麥田裡的液體像潮水般湧來，那些金色的麥穗在液體中翻滾，卻沒有被腐蝕，反而發出更亮的光芒，仿佛在歡呼這場“盛宴”。李維的腿徹底廢了，他癱在地上，看著湧來的液體哭喊道：“彆管我！這東西在養麥子！它需要養料！”
拓回頭時，正好看到李維被液體淹沒的瞬間——他的身體沒有像預想中那樣溶解，而是像種子一樣沉入液體，麥稈的菌絲迅速纏繞上他的手臂，在他的皮膚下鑽出淡綠色的紋路。李維的臉上沒有痛苦，反而帶著一種詭異的平靜，他看著拓，嘴唇動了動，像是在說什麼，可聲音被空腔的震動淹沒了。
液體退去後，李維消失的地方長出了一叢新的麥苗，麥葉上還沾著他未被消化的衣角碎片。拓靠在裂縫邊緣，胃裡一陣翻江倒海。他終於明白凱恩說的“它在養麥子”是什麼意思——這根本不是共生，而是麥子在馴化這頭巨獸，用它的胃囊當作培育自己的溫床，用它的消化液當作肥料，而那些掉進來的生物，包括他們這些人類，都是被精心安排的“養料”。
他摘下一株麥穗，麥粒在掌心溫熱的，剝開外殼，裡麵的澱粉呈現出淡淡的綠色。當他把麥粒湊近嘴邊時，血鑽冰鎬突然劇烈地震動起來，鎬頭的血晶發出刺眼的紅光，仿佛在警告他什麼。拓猛地意識到，這不是普通的麥子，而是被孢子感染的共生體——它們與艾拉的孢子有著相同的能量特征，隻是在永霜星的極端環境下，進化出了更殘酷的生存方式。
離開空腔時，拓帶走了一把麥粒。他沿著裂縫往上爬，每一步都異常沉重。空腔裡的景象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：那些在消化液中搖曳的麥穗，李維被菌絲纏繞的手臂，還有那片看似金色麥浪、實則是死亡陷阱的“田野”。他突然想起艾拉投射的麥穗圖騰，想起“希望號”上那場因誤解而起的屠殺，原來共生體與人類的糾纏，早在永霜星的冰層之下，就以如此原始而殘酷的方式上演過。
回到地麵時，凱恩正坐在蒸汽蘑菇群旁抽煙，煙卷在極寒中冒著淡藍色的煙霧，像根會發光的細針。“找到吃的了？”他看著拓手裡的麥穗，眼神複雜，“永霜星的東西，都帶著牙。”
拓沒說話。他把麥粒攤在手心，看著那些淡綠色的澱粉在陽光下閃爍，突然覺得它們像無數雙眼睛，正在靜靜地注視著自己。血鑽冰鎬的震動漸漸平息，鎬頭的血晶恢複了暗紅色，隻是在深處，似乎有什麼東西被喚醒了，像顆埋在凍土下的種子，等待著破土而出的那一天。
當晚，拓把麥粒煮成了稀粥。綠色的粥水冒著熱氣，散發著奇異的甜香，幸存者們猶豫著不敢下口，直到那個發著高燒的孩子搶過碗，狼吞虎咽地喝了下去。奇怪的是，孩子喝完粥後，燒竟然退了，臉色也紅潤起來。
拓看著他們喝著粥，自己卻沒動。他靠在艙門口，握著血鑽冰鎬，聽著遠處地熱井傳來的、如同呼吸般的震動聲，突然明白這顆星球的法則——生存從來不是選擇題，而是一場用血肉喂養的輪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