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天的黎明,是被拓的**聲拽出來的。
簡易棚屋是用冰磚和廢棄的艙板搭成的,四角插著點燃的油脂燈,昏黃的光線下,拓躺在鋪著防寒服的冰床上,渾身燙得像塊燒紅的烙鐵。他的意識在清醒與混沌間反複拉扯,時而看見“希望號”爆炸的火光,時而聽見掘熱蟲胃囊裡液體沸騰的聲響,最清晰的,是胸口那撕裂般的疼痛——綠色的紋路已經從手臂蔓延到心臟,像無數條細蛇在皮膚下遊動,每一次搏動,都帶來鑽心的癢與痛。
“燒得太厲害了。”凱恩用粗糙的手背貼了貼拓的額頭,隨即像被燙到似的縮回來,“41℃,再這麼燒下去,腦子該熟了。”他把一塊凍成冰坨的地下水敷在拓的額頭上,冰塊接觸皮膚的瞬間,發出“滋滋”的聲響,冒出白色的蒸汽。
棚屋外傳來嘈雜的爭吵聲,像群被踩了尾巴的狼。那個叫馬克的礦工斷了兩根肋骨,此刻正捂著胸口嘶吼,他的聲音透過冰磚的縫隙鑽進來,帶著毫不掩飾的恐懼:“他肯定被那些怪物麥子感染了!看看他身上的綠紋路!再留著他,我們都會變成那種長著麥子的怪物!”
“要不是他從那鬼地方帶回麥子,你早餓死了!”凱恩的聲音帶著火氣,“昨天是誰搶著喝了三碗麥粥?現在倒嫌起臟來了?”
拓掙紮著睜開眼,喉嚨乾得像被砂紙磨過。他想說話,卻隻能咳出一口粘稠的綠色痰液,落在冰地上,像塊融化的翡翠。那些從掘熱蟲胃囊帶回來的麥粒,被煮成稀粥後救了所有人的命——那個發著高燒的孩子退了燒,啃皮革的礦工們有了力氣,連凱恩發黑的左腿都似乎好轉了些。可唯獨他,因為在胃囊裡直接接觸過菌絲,成了唯一被感染的人。
“水……”拓用儘力氣喊道。凱恩連忙端來一碗融化的地下水,水裡還飄著幾片細小的冰碴。拓剛喝了一口,就劇烈地嘔吐起來,吐出的水裡漂浮著細小的綠色菌絲,像某種植物的幼苗。
“不能再等了。”拓突然坐起來,儘管頭暈目眩,眼神卻異常堅定。他掀開蓋在身上的防寒服,露出胸口網狀的綠色紋路,那些紋路在高燒的作用下,竟微微發亮,像覆蓋著一層熒光塗料,“麥子不能總放在船艙裡,得種到凍土上。”
凱恩皺起眉:“永霜星的凍土,連石頭都能凍裂,種下去也是白搭。”
“能活。”拓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肯定,他低頭看著自己手臂上的綠色紋路,“我的血……能讓它們活。”在掘熱蟲胃囊裡,他親眼看見李維的身體被菌絲纏繞後,催生出新的麥苗,那些綠色的血液裡,一定藏著讓孢子麥生長的秘密。
當拓拿著血鑽冰鎬走出棚屋時,馬克帶著幾個礦工堵了上來。他們手裡握著消防斧和撬棍,眼神警惕而凶狠,像一群盯著獵物的餓狼。“你想乾什麼?”馬克的手按在斧柄上,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,“彆以為帶回點吃的,就能胡作非為!”
拓沒理他們,徑直走向棚屋旁的一片空地。這裡的冰層相對較薄,下麵隱約能看到黑色的土壤。他舉起血鑽冰鎬,鎬頭的血晶在陽光下泛著紅光,與他手臂上的綠色紋路遙相呼應,傳來一陣灼熱的暖意。
“讓開!”拓的聲音嘶啞卻有力。他揮動冰鎬,狠狠砸向凍土。永霜星的凍土堅硬得像塊鑄鐵,鎬頭落下時,隻在冰麵上留下一個淺淺的白痕,震得他虎口發麻。他咬著牙,一下又一下地鑿著,額頭上滲出的汗珠剛冒出來,就被極寒凍成細小的冰珠,順著臉頰滾落,砸在冰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。
馬克等人在一旁冷眼看著,嘴裡不乾不淨地罵著。凱恩拄著冰鎬站在拓身後,像座沉默的山,誰要是敢上前,他就用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瞪回去。太陽漸漸升高,冰麵上的反光越來越刺眼,拓的動作也越來越慢,高燒讓他的視線開始模糊,胸口的疼痛像潮水般一波波襲來。
當他終於在凍土上鑿出一片方形的田壟時,整個人都快虛脫了。他拄著冰鎬喘著粗氣,看著那片灰黑色的、像被燒焦的木炭般的土地,突然舉起冰鎬,毫不猶豫地砸向自己的手臂——綠色紋路最密集的地方。
血珠剛從傷口滲出,就被極寒凍成了綠色的冰晶。但這一次,冰晶沒有掉落,反而像有生命般,順著傷口邊緣蔓延開來。拓忍著劇痛,把流血的手臂按在凍土上,讓綠色的血液順著田壟緩緩流淌。奇異的事情發生了:那些綠色的血落在凍土上,竟像沸水般冒泡,冰層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融化,露出下麵黑色的、肥沃的泥土,泥土裡還冒著淡淡的熱氣,仿佛地下有團燃燒的火。
“天哪……”棚屋外有人發出驚歎。
拓沒有停手。他從懷裡掏出那把珍藏的麥粒,撒在被血液浸潤的土壤裡。做完這一切,他又舉起冰鎬,在另一條手臂上劃開一道傷口,讓更多的綠色血液澆灌土地。每一滴血落在地上,都能看到細小的嫩芽破土而出,它們頂著晶瑩的冰珠,以驚人的速度生長,麥稈從嫩黃變成翠綠,再染上金色,麥穗在寒風中微微搖曳,仿佛在貪婪地吮吸著他的生命。
短短半個時辰,原本光禿禿的田壟上,就長出了一片齊腰高的金色麥田。麥浪在永霜星凜冽的風中翻滾,散發出奇異的甜香,與周圍死寂的冰原形成鮮明的對比,像一塊被遺忘在冰雪中的錦緞。
拓癱坐在田壟邊,臉色蒼白得像紙,嘴唇乾裂出血,胸口的綠色紋路卻亮得驚人,幾乎與麥田的顏色融為一體。他看著這片用自己的血澆灌出的麥田,突然笑了,笑聲嘶啞而微弱,像風吹過破損的風箱。
“瘋了……他真的瘋了……”馬克的聲音帶著顫抖,他看著那些在寒風中生機勃勃的麥子,眼神裡充滿了恐懼,“這不是麥子,是怪物!是吸人血的怪物!”他突然舉起消防斧,朝著麥田衝過去,“必須毀掉它們!不然我們都得死!”
“攔住他!”凱恩大喊著撲過去,卻被另一個礦工絆倒。更多的人加入了馬克的行列,他們揮舞著工具,嘶吼著衝向麥田,仿佛那不是能救命的糧食,而是索命的惡魔。在他們看來,拓身上的綠色紋路就是最好的證明——這詭異的麥子會感染人類,把他們都變成非人的怪物。
“想滅這火種,先熔了我!”拓猛地站起來,儘管頭暈目眩,卻死死地擋在田壟前。他舉起血鑽冰鎬,鎬頭的血晶在陽光下發出刺眼的紅光,與他胸口的綠色紋路交相輝映,“這是我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!是永霜星上唯一能生長的糧食!你們要毀了它,就是把所有人往死路上逼!”
馬克的消防斧重重地砍在拓腳邊的冰地上,濺起無數冰碴。“你個被怪物感染的瘋子!”他紅著眼睛嘶吼,“你想讓我們都變成你這樣的怪物嗎?”
拓沒有退縮。他看著馬克,又看了看周圍那些眼神複雜的幸存者,突然明白了艾拉的孤獨——當兩種截然不同的生命形態相遇,恐懼往往會壓倒理解,誤解會像野草般瘋長,最終釀成無法挽回的悲劇。但他不能讓悲劇重演,不能讓這片用自己的血換來的麥田,毀在人類自己手中。
“看看你們自己!”拓的聲音嘶啞卻帶著力量,“昨天是誰餓得啃防寒服?是誰喝了麥粥才有力氣說話?這麥子救了我們的命!它不是怪物,是希望!”他胸口的綠色紋路突然變得異常明亮,一股強大的能量從他體內湧出,順著血液流入麥田。
金色的麥穗在瞬間爆發出刺眼的金光,像無數個小太陽,將撲來的礦工們逼退。那些衝在最前麵的人,被金光照射到的皮膚傳來灼熱的疼痛,仿佛被火燎過一般。更令人震驚的是,遠處的地平線上,突然出現了黑壓壓的一片,它們像移動的烏雲,正以極快的速度向這邊逼近,冰層下傳來“咚咚”的聲響,像有無數巨獸在奔跑。
“是掘熱蟲的幼蟲!”凱恩臉色大變,“它們被麥田的能量吸引過來了!”
礦工們瞬間慌了神,他們看著越來越近的蟲群,又看看擋在麥田前的拓,一時間不知所措。這些幼蟲雖然沒有成年掘熱蟲那麼巨大,但數量極多,且身上覆蓋著堅硬的甲殼,普通的工具根本無法傷到它們,一旦被它們突破防線,所有人都會成為它們的美餐。
“快躲進棚屋!”凱恩大喊著指揮眾人,“用冰磚堵死門口!”
人們紛紛湧向棚屋,馬克也猶豫著放下了消防斧,跟著人群撤退。拓卻沒有動,他依舊站在田壟前,握著血鑽冰鎬,眼神堅定地望著逼近的蟲群。他知道,這些幼蟲是被麥田的能量吸引來的,隻有守住麥田,才能保護身後的人。
蟲群越來越近,它們的外形像巨大的、覆蓋著冰甲的毛毛蟲,頭部有一張布滿尖牙的嘴,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鳴。領頭的幾隻幼蟲已經衝到了麥田邊緣,它們張開嘴,朝著金色的麥穗咬去。
就在這時,拓身上的綠色紋路再次亮起,與麥田的金光融為一體。麥穗突然發出強烈的能量波,像一把無形的利刃,將衝在最前麵的幾隻幼蟲瞬間燒成了灰燼。後麵的幼蟲仿佛受到了驚嚇,停頓了一下,隨即又被麥田的能量吸引,更加瘋狂地衝上來。
拓揮舞著血鑽冰鎬,與蟲群展開了殊死搏鬥。他的動作因為高燒和失血而有些遲緩,但每一次揮鎬,都帶著綠色的能量,能輕易地劈開幼蟲堅硬的甲殼。鎬頭的血晶在吸收了他的血液和麥田的能量後,變得異常鋒利,閃爍著暗紅色的光芒,像一顆燃燒的血鑽。
戰鬥持續了整整一個下午,直到太陽西沉,最後一隻幼蟲被金光燒成灰燼,永霜星的冰原才恢複了平靜。拓渾身是傷,沾滿了綠色的蟲血和自己的血跡,他拄著冰鎬,艱難地走到田壟邊,終於支撐不住,癱倒在地。
他的體溫已經降到了35℃,意識卻異常清醒。他看著那些在寒風中依然挺立的麥穗,它們比之前更加茂盛,金色的麥粒飽滿得仿佛隨時會炸開。他突然明白,艾拉的孢子選擇他,並非因為他有多強大,而是因為他懂得犧牲,懂得用自己的血肉去喂養希望的火種,懂得在絕望中尋找生機。
凱恩一瘸一拐地走過來,遞給他一塊壓縮餅乾和一小碗水。“慢點吃。”老人的聲音很輕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敬佩,“我爺爺說過,最早的人類就是用血喂飽土地的。在沒有陽光和雨水的地方,隻有把自己當成肥料,才能種出活下去的糧食。”
拓接過餅乾,卻沒有立刻吃。他看著自己胸口的綠色紋路,又看了看眼前的麥田,突然覺得手臂上傳來一陣熟悉的暖意——血鑽冰鎬的血晶裡,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輕輕跳動,與麥田的脈搏、與他自己的心跳,形成了奇妙的共鳴。
他咬了一小口餅乾,慢慢咀嚼著,然後喝了口水。儘管身體疲憊到了極點,心裡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平靜。他知道,這片麥田隻是一個開始,在永霜星這個殘酷的星球上,他和其他幸存者還有很長的路要走,還會麵臨更多的挑戰和危險。但隻要這片麥田還在,隻要他們心中的希望還在,就一定能活下去。
月光灑在冰原上,將麥田染成一片銀色。拓靠在田壟邊,漸漸閉上了眼睛,在他進入夢鄉的最後一刻,他仿佛看到那些金色的麥穗變成了無數雙眼睛,正溫柔地注視著他,像在感謝他的付出,又像在預示著一個新的開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