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節1:鐵肺刑
永霜星的天空開始滲血時,拓正在加固麥田的防風障。
起初隻是天邊泛起一抹詭異的橘紅,像有人在鉛灰色的天幕上潑了桶鏽水。但半個時辰後,那抹橘紅就膨脹成了翻滾的巨浪,裹挾著億萬噸赤褐色的粉塵,朝著冰原壓過來。風聲不再是“碎玻璃的鞭撻”,而是變成了金屬摩擦的尖嘯,像是有無數把鈍鋸子在同時切割冰層,聽得人牙齒發酸。
“是鏽風暴!”凱恩拄著拐杖撞開麥田的圍欄,他的臉在橘紅色的天光下顯得格外猙獰,“快回地下掩體!拿濕布捂嘴!”
拓猛地抬頭,看見遠處的冰原正在“褪色”——原本潔白的積雪被赤褐色的粉塵覆蓋,露出鐵鏽般的斑駁,仿佛整顆星球都在迅速老化、腐朽。他曾在“希望號”的數據庫裡見過這種風暴的記錄:永霜星獨特的地質活動會將地底的金屬礦脈研磨成微米級的粉塵,一旦被風暴卷起,就會形成這種致命的“鐵雨”。吸入者的肺部會在七十二小時內纖維化,肺泡被金屬微粒填滿、鏽蝕,最終在窒息中咳出鐵鏽色的痰塊,死狀如同內臟被硬生生煉成了廢鐵——先民們稱之為“鐵肺刑”。
地下掩體是用掘熱蟲的甲殼和廢棄的艙板搭成的,低矮而狹窄,十二個人擠在裡麵,連轉身都困難。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金屬腥味,混雜著汗水和恐懼的氣息,壓得人喘不過氣。拓蹲在角落裡,借著應急燈的微光翻看著數據板——那上麵存著《齊民要術》的殘卷,是他從“希望號”的數據庫裡搶救出來的。
“這裡有記載。”拓的手指劃過屏幕上模糊的古文,“北魏年間,北方有‘鐵霧’之災,百姓以地衣、硫磺調膏,敷於口鼻可避之。”他看向角落裡那堆采集來的耐寒苔蘚,又想起掘熱蟲腺體裡分泌的淡黃色黏液——那種黏液能腐蝕金屬,或許也能中和金屬粉塵。
掩體外麵,鏽風暴的咆哮聲如同巨獸的嘶吼,掩體的甲殼壁被砸得“咚咚”作響,落下細小的碎屑。馬克抱著膝蓋發抖,他的父親就是死於鐵肺刑,臨死前咳出的鐵鏽塊至今是他的噩夢。“那破古籍能信嗎?”他嘟囔著,“彆到時候沒毒死,倒被你的藥膏害死了。”
拓沒理會他。他將苔蘚搗成糊狀,混入掘熱蟲的腺體黏液,刺鼻的硫磺味瞬間彌漫開來,讓掩體裡的人忍不住咳嗽。藥膏呈現出詭異的黃綠色,質地粘稠,像融化的瀝青。“輪流敷在口鼻上。”拓拿起一塊布條,蘸上藥膏,率先捂在自己臉上,“能堅持多久算多久。”
起初,藥膏似乎真的有效。金屬腥味被硫磺味掩蓋,劇烈的咳嗽聲漸漸平息,人們甚至能靠著牆壁打個盹。拓靠在掩體角落,感覺肺部傳來一絲清涼,不像之前那樣火燒火燎。他看著蜷縮在懷裡的芽芽,孩子的小臉被藥膏蹭得花花綠綠,卻睡得很安穩——這是“希望號”墜毀後,芽芽睡得最踏實的一覺。
但三天後,當鏽風暴的威力減弱,人們走出掩體時,異變發生了。
拓是第一個出現症狀的。他在檢查麥田受損情況時,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,像是有隻無形的手在撕扯他的肺。他捂著胸口蹲下身,咳出的卻不是痰,而是一塊暗紅色的、堅硬的東西——那東西落在冰地上發出“當”的脆響,表麵還沾著幾縷嫩綠色的纖維,像是……麥苗的根須?
“怎麼回事?”凱恩衝過來扶住他,看清那塊“痰塊”時,倒吸了一口涼氣。那東西斷麵呈現出金屬般的光澤,用手一掰,竟碎成了幾片,裡麵混雜著細小的鐵鏽和尚未完全消化的麥粒。
拓的咳嗽停不下來了。每一次喘息都帶著撕裂般的疼痛,他感覺肺部像個生鏽的風箱,每一次拉動都伴隨著金屬摩擦的鈍響。更多的“痰塊”被咳出,有的帶著完整的麥芽,有的裹著一縷縷血絲,落在冰地上,像一地破碎的、正在發芽的鏽鐵。
“爸!停下!”芽芽的尖叫聲刺破了鏽風暴後的死寂。她不知何時啟動了義眼的高級掃描功能,瞳孔深處閃爍著幽藍的光,正對著空氣中漂浮的粉塵進行分析。屏幕上的數據瘋狂跳動,最終定格在一行刺眼的紅色文字上:“檢測到高活性酸雨益生孢子,與金屬粉塵形成共生關係。”
“不是鏽風暴的錯!”芽芽的聲音帶著哭腔,她一把扯掉拓臉上的藥膏,“是這些孢子!它們能分解金屬粉塵,但你的藥膏在殺死它們!現在它們在反擊,你的肺成了戰場!”
拓愣住了。他看著手心裡那塊帶著綠意的鐵鏽塊,突然想起自己胸腔裡那片與共生體孢子相連的綠色紋路——那些紋路最近確實在擴張,甚至能感覺到麥粒在體內生長的微弱搏動。原來,當他用血肉澆灌麥田時,共生體的孢子也在改造他的內臟,讓他的身體成為了孕育麥苗的“土壤”。而現在,這些土壤正在遭遇新的“入侵者”——芽芽所說的“酸雨益生孢子”。
“一派胡言!”拓猛地推開芽芽,劇烈的咳嗽讓他彎下腰,“這是邪氣入體!古籍上說……”
“古籍沒見過永霜星的孢子!”芽芽哭喊著打斷他,她調出掃描到的圖像,屏幕上顯示著兩種孢子的戰鬥:綠色的共生體孢子纏繞著金色的酸雨益生孢子,試圖將其吞噬,而金色孢子則在分解綠色孢子的結構,釋放出大量的金屬離子。“它們不是敵人!酸雨益生孢子能中和金屬毒素,但需要共生體孢子提供能量!你的藥膏殺死了它們的平衡,才會這樣!”
父女倆的爭吵像兩塊相撞的冰岩,在鏽紅色的天幕下迸發出刺耳的火花。掩體裡的人圍了過來,看著拓咳出的詭異痰塊,又看看屏幕上的圖像,臉上寫滿了猶豫和恐懼。馬克突然撿起一塊藥膏,狠狠砸在地上:“我就說這破東西沒用!害死我們了!”
“閉嘴!”凱恩吼道,他指著拓胸口那不斷發亮的綠色紋路,“如果不是這些‘邪氣’,他早像你爹一樣爛肺了!”
拓的咳嗽漸漸平息,但胸腔裡的疼痛卻越來越清晰。他能感覺到兩種力量在體內撕扯:共生體孢子催生的麥苗在瘋狂生長,試圖包裹那些金屬粉塵;而酸雨益生孢子則在分解金屬,同時也在侵蝕他的肺葉。他的肺,正在變成一塊既生長著生命、又在不斷鏽蝕的矛盾體——一塊活著的鏽鐵。
他看著芽芽通紅的眼睛,又低頭看了看自己咳出的、帶著生命氣息的鐵鏽塊,突然意識到一個殘酷的事實:在永霜星,生存從來不是選擇“正確”或“錯誤”,而是必須接受“變異”。那些被他視為“希望”的共生體孢子,那些被芽芽稱為“解藥”的酸雨益生孢子,本質上都是在改造人類的肉體,讓他們從“地球人”變成適應永霜星的“新物種”。
鏽風暴的餘威漸漸散去,天空露出了淡藍色的縫隙。拓扶著凱恩的肩膀站起來,胸口的綠色紋路亮得驚人,像無數條發光的血管。他走到麥田邊,看著那些在鐵鏽粉塵中依然挺立的麥穗,突然做出了一個決定。
“把剩下的藥膏都扔了。”他對掩體裡的人說,聲音沙啞卻堅定,“芽芽,告訴我,怎麼才能讓這兩種孢子……和平共處。”
芽芽愣住了,隨即眼睛亮了起來。她快速操作著數據板,調出永霜星的地質資料:“地熱井!掘熱蟲胃囊裡的液體!那裡的酸堿度能平衡兩種孢子的活性!”
拓點點頭,他拿起血鑽冰鎬,鎬頭的血晶在陽光下泛著紅光。他知道,這又是一場與身體的搏鬥,一場與未知的賭博。但他彆無選擇——在永霜星,想要活下去,就必須讓自己的血肉,成為兩種陌生生命共存的“土壤”。
他朝著地熱井的方向走去,每一步都伴隨著胸腔裡微弱的“生長聲”。身後,芽芽拿著數據板快步跟上,掩體裡的人猶豫了片刻,也紛紛拿起工具,跟在他們身後。鏽紅色的粉塵在他們腳下揚起,又被風帶走,露出下麵黑色的、正在孕育新生命的泥土。
拓不知道自己的肺最終會變成什麼樣子,是長滿麥苗的田野,還是徹底鏽蝕的廢鐵。但他知道,隻要還能呼吸,還能咳出帶著綠意的鐵鏽,他就必須走下去——為了芽芽,為了那些在凍土上紮根的麥粒,也為了弄明白:當人類的肉體不再純粹,當生命以如此詭異的方式延續時,他們還能被稱為“人”嗎?
這個問題,或許隻有永霜星的風,和他胸腔裡那片掙紮生長的“麥田”,才能回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