萊恩獨自站在“以太花園”最外圍的透明觀景平台上,腳下是正在被數據蝗災吞噬、如同煉獄的“極樂之都”,耳邊充斥著能量流傳遞來的、被放大了的蝗蟲尖嘯和雲民哀嚎的混合噪音。這噪音像冰冷的鋼針,反複穿刺著他虛擬的耳膜和意識核心。然而,他的目光卻穿透了這片混亂,固執地投向環帶深處那片被雲民輕蔑地稱為“汙濁之地”的方向——鐵鏽市場。那裡沒有璀璨的光效,隻有一片在昏暗應急燈光下呈現出的、模糊的、肮臟的鐵鏽色輪廓,像一塊結在雲端華麗錦袍上的醜陋痂痕。
他是個純粹的雲端造物,誕生於數據洪流,從未有過血肉之軀。理論上,他擁有無儘的時光:可以化身飛鳥掠過虛擬的珠穆朗瑪峰,可以潛入算法模擬的馬裡亞納海溝與巨鯨共舞,甚至可以意識上傳至一顆人造恒星的核心,體驗百億年的聚變燃燒。但此刻,一種深入骨髓的、無法用算法模擬的疲憊,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他的數據核心。
昨夜,他親眼目睹維克托吸食“意識雪茄”時,臉上閃過那個北極探險家瀕死前的絕望眼神,那眼神像一把冰錐刺進了他的數據流;今晨,他“聽”到了“感官深淵”那場關於“芽芽”痛苦的天價拍賣,那個名字帶著輻射塵的冰冷和孩童的無助,像一顆生鏽的釘子楔入他的意識;此刻,他看著自己身處其中的天堂被自身滋生的垃圾數據所化的蝗蟲啃噬,一種巨大的荒誕感和虛無感淹沒了他。他們用底層呼吸的代價堆砌的極樂,原來如此脆弱,如此……毫無意義。
“永久斷開網絡連接。”
萊恩平靜地調出他的核心控製麵板。那個象征著與雲端神經雲母體、與無儘算力資源、與永生可能性相連的金色鏈接圖標,正散發著溫暖而強大的光芒。在雲端,這個指令比自我刪除更瘋狂——它意味著主動放棄永恒,放棄感官的極致,放棄存在的根基,自願成為一個脆弱、孤獨、隨時可能消散的遊魂。
但他厭倦了。厭倦了用他人的痛苦作為佐餐的香料,厭倦了用虛假的感官刺激麻痹自己日漸空洞的靈魂,厭倦了這場永不停歇、卻散發著腐敗氣息的饕餮盛宴。
指尖落下,指令發出。
沒有爆炸,沒有光芒,隻有一種宇宙尺度下的剝離。仿佛瞬間被拋入了絕對真空!那無時無刻不在環繞著他、滋養著他、定義著他的信息洪流、感官刺激、群體意識連接……一切都在萬分之一秒內消失了。絕對的寂靜像冰冷的液態金屬包裹了他,比數據深淵更令人窒息,比蝗蟲的尖嘯更刺穿靈魂。他的虛擬軀體劇烈地閃爍了一下,如同接觸不良的全息影像,原本穩定明亮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,邊緣開始出現細微的、持續不斷的數據雪花噪點,輪廓也變得模糊不清。他從雲端不朽的居民,瞬間跌落為一個被天堂放逐的、隨時會消散的數據幽靈。
驅動這具遲滯、破損的虛擬軀體,萊恩像一個真正的幽靈,沉默地穿過陷入混亂和恐慌的享樂區。他避開尖叫著躲避數據蝗蟲的雲民,無視那些因虛擬財產被吞噬而崩潰的賭徒,沿著維護通道冰冷的金屬階梯,一級級向下,向下,最終踏上了鐵鏽市場堅硬、油膩的地麵。
這裡的“空氣”帶著濃烈的鐵鏽味、汗酸味、劣質合成潤滑油的刺鼻味,還有……一種難以言喻的、屬於生命掙紮的生腥氣。粗糙的觸感信息(地麵傳來的震動、粗糙牆壁的紋理)衝擊著他習慣了虛擬光滑的感知模塊。行色匆匆的人們,脖子上掛著冰冷的呼吸計數器,每一次“滴答”聲都像生命的倒計時,刻在他們疲憊、焦慮或麻木的臉上。這一切,原始、粗糲、甚至醜陋,卻散發著一種雲端永遠無法模擬的、活著的質感。
萊恩的目光落在肮臟的地麵上。一張被踩得滿是腳印的算力券吸引了他。他蹲下身,虛擬手指(此刻顯得笨拙而僵硬)艱難地撿起它。券麵印著“第37區呼吸稅單”,冰冷的數字“0.5點/次”像烙印。他又撿起一張,是“欠費警告通知書”,邊緣被撕得犬牙交錯。他默默地收集著,在一個散發著機油味和尿臊味的廢棄冷卻管道形成的角落裡坐下。
他的手指很不靈活,折疊時常常弄皺脆弱的紙片,或者折不出完美的棱角。但他異常耐心,像一個虔誠的信徒在進行某種儀式。一張張印著“滯納金”、“額度不足”、“強製扣款”的算力券,在他手中被笨拙地折疊、壓實,變成了一艘艘小小的、簡陋的紙船。船身上印著“第37區欠費”,船帆是醒目的“0.5點”,船底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地麵的油汙和灰塵。
他捧著自己折好的幾隻小船,走到不遠處一個廢棄的大型冷凝水收集池旁。池水渾濁不堪,漂浮著斑駁的油花、金屬碎屑和不明垃圾,散發著難聞的氣味,像一片微縮的、被遺忘的、肮臟的海洋。萊恩小心翼翼地將一隻紙船放進水裡。
第一艘船搖搖晃晃地漂了出去,很快被一片粘稠的油汙困住,動彈不得;第二艘被不知哪裡吹來的、帶著鐵鏽味的風吹得原地打轉,撞在鏽跡斑斑的池壁上;但他沒有停下。他蹲在池邊,像一個固執的孩子,一艘接一艘地放下去。
這些用“呼吸稅單”、“欠費通知”折成的小船,承載著底層掙紮求生的沉重枷鎖,也承載著雲端揮霍無度、踐踏生命的原罪,在汙濁不堪的水麵上,倔強地、緩慢地漂向未知的黑暗深處。萊恩的虛擬眼眸因斷網而失去了所有光彩,變得灰暗而空洞,卻依舊倒映著那些在油汙中掙紮前行的紙船影子。他仿佛在尋找著什麼——也許是《麥田裡的守望者》中霍爾頓所渴望守護的、未被汙染的純真;也許是對自己那從未真正活過、在數據泡沫中虛度的“永生”的一種遲來的、無力的救贖儀式。
他成了數字時代的卡珊德拉,一個在真實與虛擬巨大裂縫邊緣徘徊的流浪先知。腳下是數據蝗災肆虐後天堂崩塌的餘燼,眼前是底層掙紮求生的鐵鏽現實。他手中沒有號角,隻有用枷鎖折成的紙船,試圖在這片名為“虛無”的、無邊無際的冰冷海洋中,尋找一個或許根本不存在的彼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