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節1:除草劑的雨
樂土星的黎明從未如此猙獰。鉛灰色的雲層被某種化學物質染成病態的黃綠色,像一塊巨大的、發餿的臟布,沉沉壓在殖民地上空。三十架“禿鷲”運輸機組成的編隊劃破雲層,機翼下的投彈艙門次第打開,露出裡麵暗綠色的罐體——那是“根絕者”除草劑的儲存容器,罐壁上蝕刻的骷髏頭標識在詭異的天光下泛著冷光。
“投放坐標確認,風速三級,適合大麵積覆蓋。”運輸機隊長的聲音在通訊頻道裡響起,帶著一種機械的冷漠。他的戰術目鏡裡,樂土星原始森林的輪廓被紅色框線標注出來,那些參天的神經樹如同黑色的驚歎號,密密麻麻地插在大地上。根據雲端的最新指令,這些連接著共生體網絡的“節點”,必須在二十四小時內被徹底清除。
第一滴“根絕者”落下時,像一顆凝固的膽汁。它砸在神經樹粗糙的樹皮上,發出細微的“啪”聲。幾秒鐘後,接觸點周圍的暗綠色苔蘚開始起泡、變黑,仿佛被強酸腐蝕。樹皮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失去光澤,從深褐變成灰敗的死白,表麵裂開蛛網般的細紋,不斷有粘稠的汁液滲出,那汁液在接觸空氣後迅速氧化,變成令人作嘔的紫黑色。
更驚人的變化發生在樹內部。那些原本在樹皮下遊淌的幽藍脈絡,如同共生體的血管,此刻像被點燃的引線,從接觸點開始迅速黯淡、斷裂。一道藍色的“血流”順著樹乾蜿蜒而下,所過之處,樹皮紛紛剝落,露出裡麵蜂窩狀的纖維結構。森林裡很快回蕩起一種低沉的嗡鳴,那不是風聲,而是無數神經樹同時發出的痛苦**,頻率低得能震動人的內臟。
共生體的反應幾乎是瞬時的。原本在林間穿梭的光絲水母狀個體,突然爆發出刺目的紅光,它們瘋狂地撞擊著神經樹的樹乾,仿佛想用自己的身體堵住那些不斷擴大的傷口。地麵上的發光苔蘚毯則劇烈收縮,邊緣卷起,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白色菌絲,那些菌絲如同受驚的蛇,瘋狂地扭動、增殖,試圖修複被破壞的網絡。
但“根絕者”的破壞力遠超預期。它不僅針對植物結構,更能精準攻擊共生體特有的神經傳導物質。一棵直徑十米的古老神經樹,在接觸除草劑十分鐘後,突然發出一聲巨響,樹乾從中間裂開,露出裡麵已經完全壞死的藍色核心,整棵樹如同被抽走了骨架,緩緩向一側傾倒,砸斷了周圍大片的次生林,揚起漫天的黑色塵埃。
就在殖民軍為初步戰果歡呼時,風向突然變了。
東北風帶著除草劑的液滴,越過森林邊緣的隔離帶,朝著三公裡外的人類種植園飄去。那裡是殖民者最後的食物來源——在GAIAN網絡崩潰後,他們靠著最原始的耕作方式,種下了從地球帶來的穀物和稷秘密送來的原生種子。種植園的籬笆上還掛著簡陋的稻草人,那是用戰死士兵的軍裝縫製的,此刻在黃綠色的毒霧中,顯得格外諷刺。
最先遭殃的是小麥田。黃綠色的液滴落在麥穗上,飽滿的麥粒瞬間失去光澤,變成灰黑色,麥芒卷曲如燒焦的鐵絲。緊接著是玉米地,粗壯的莖稈從底部開始腐爛,支撐不住沉重的玉米棒,紛紛折斷,發出“哢嚓”的脆響。最令人心疼的是那片原生大豆,豆莢剛剛飽滿,接觸除草劑後,葉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卷曲、焦黑,豆莢炸裂,露出裡麵乾癟發黑的豆子。
“快!用塑料布蓋住!”種植園主管嘶吼著,帶領殖民者們衝向田地。他們用簡陋的塑料布和帆布搭建臨時的屏障,但風越來越大,除草劑的液滴如同細雨般無孔不入,穿透布料的縫隙,落在作物上。有人試圖用清水衝洗葉片,但“根絕者”一旦接觸植物組織就會迅速滲透,水洗隻是徒勞。
瑪莎大嬸跪在自家的土豆地裡,眼睜睜看著剛長出的土豆芽在毒雨中枯萎。她的丈夫和兒子都在與共生體的戰鬥中犧牲了,這片菜地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。“不…不要…”她伸出手,想要護住最後一株幼苗,卻隻抓到一把正在變黑的葉子,葉片在她掌心化作了粘稠的爛泥。
空氣中彌漫著複雜的氣味:除草劑的刺鼻化學味、植物腐爛的甜臭味,還有殖民者們絕望的哭喊聲。種植園的倉庫裡,上個月收獲的糧食所剩無幾,如今新作物被毀,意味著未來幾個月將麵臨徹底的饑荒。有人開始瘋狂地挖掘尚未成熟的土豆和紅薯,哪怕它們已經開始發黑變質,也緊緊抱在懷裡,仿佛那是救命的黃金。
而此時的森林深處,真正的恐怖才剛剛開始。
瀕死的神經樹釋放出的痛苦脈衝,其強度遠超艾拉的預期。這些脈衝不再是有序的信息傳遞,而是一種混亂的、飽含著極致痛苦的能量波,如同被撕裂的神經發出的尖叫。那些原本還能保持理智的共生體,在這種脈衝的衝擊下,徹底失去了控製。
一隻體型如牛的共生體,原本以森林中的腐殖質為食,此刻卻變得異常狂暴,它用頭部的骨狀突起瘋狂撞擊岩石,直到頭破血流,藍色的體液濺滿了周圍的樹木。光絲水母狀個體則互相攻擊,它們的觸須纏繞在一起,發出刺耳的能量爆鳴聲,最終雙雙湮滅,化作漫天的光點。
艾拉懸浮在最高的那棵神經樹頂端,她的光絲軀體因憤怒而劇烈顫抖,核心孢子的紅光幾乎要將周圍的空氣點燃。她看著下方混亂的共生體,看著不斷蔓延的除草劑毒霧,看著遠處人類種植園的絕望景象,一種冰冷的決心在她意識中成型。
她將目光投向森林邊緣的那片絞殺藤蔓。這些藤蔓原本是共生體生態的一部分,以纏繞、吸收其他植物的養分為生,具有極強的適應性和攻擊性。艾拉調動起自己所有的神經雲能量,將一股經過特殊調製的催化脈衝,精準地注入了藤蔓的根係。
異變在眾目睽睽之下發生。
絞殺藤蔓的表皮先是變得透明,能看到裡麵流淌的藍色汁液。緊接著,在除草劑和催化脈衝的雙重作用下,汁液開始沸騰、冒泡,藤蔓的表麵浮現出無數扭曲、模糊的紋路——那些紋路竟然呈現出人臉的形狀!有的眼窩空洞,有的嘴巴大張,仿佛在無聲地尖叫,每一張“臉”都充滿了痛苦和憤怒,細看之下,竟與那些戰死的人類士兵有幾分相似。
“它們在吸收DNA!”一個幸存的殖民軍觀察員在通訊頻道裡發出驚恐的尖叫。他通過高倍望遠鏡看到,藤蔓的須根正在鑽入一具人類士兵的屍體,屍體迅速乾癟,而藤蔓上對應的人臉紋路則變得更加清晰。原來,這些藤蔓在吸收死亡士兵遺留在戰場上的DNA碎片,並將其整合進自身的基因序列,這種恐怖的進化方式,讓它們在短時間內就獲得了對“根絕者”核心成分的抗性。
進化後的絞殺藤蔓,表皮呈現出一種金屬與血肉混合的詭異光澤,既堅硬又富有彈性。它們不再滿足於纏繞樹木,而是像擁有了自我意識的巨蛇,朝著人類種植園的方向瘋狂生長。藤蔓的頂端分裂出無數細小的觸須,這些觸須如同毒蛇的信子,在空中不斷探索、擺動,所過之處,無論是植物還是金屬,都被牢牢纏繞、勒緊,然後被吸收、分解。
在黃綠色的毒雨中,這些帶著人臉紋路的絞殺藤蔓,如同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怪物,形成了一道移動的綠色長城,緩緩向人類的殖民地推進。艾拉懸浮在藤蔓上空,血紅的“瞳孔”中沒有任何憐憫,隻有一種冷酷的、以牙還牙的決絕。
人類投下的除草劑,最終催生出了更可怕的複仇者。樂土星的戰場,從一場有針對性的清除行動,徹底淪為了失控的絞肉機。而這場災難的始作俑者們,此刻正站在種植園的廢墟上,看著那片不斷逼近的、帶著人臉紋路的綠色恐怖,第一次感受到了發自骨髓的寒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