樂土星的風終於停了。灰紫色的雲層裂開一道縫隙,露出一小塊青銅色的天空,陽光斜斜地照在第三礦區的廢墟上,給斷壁殘垣鍍上了一層詭異的金邊。氧氣濃度穩定在11%,剛好夠幸存者維持基本呼吸,卻不足以支撐任何形式的大規模戰鬥。這種脆弱的平衡,讓持續了數周的廝殺突然陷入沉寂,隻剩下風穿過彈孔的嗚咽聲,如同亡靈的歎息。
人類士兵開始回收遺體時,最先動的是老兵卡特。他的左腿在爆炸中被彈片劃傷,一瘸一拐地走在最前麵,手裡攥著一把生鏽的工兵鏟。礦區入口的合金護欄早已被絞殺藤蔓絞成了麻花狀,扭曲的金屬間還掛著破碎的軍裝和凝固的血跡。卡特的目光掃過那些熟悉的麵孔——有的是剛從地球來的新兵,眼睛還沒適應樂土星的陽光就永遠閉上了;有的是和他並肩作戰過三次的老夥計,此刻身體已經僵硬,臉上還凝固著臨死前的驚恐。
“把外套脫下來。”卡特對身後的年輕士兵說,聲音沙啞得像磨砂紙。他率先脫下自己的作戰服外套,輕輕蓋在一個睜著眼睛的新兵臉上。外套的肩章處還留著彈孔,那是上次戰鬥的紀念。年輕士兵們紛紛效仿,他們的外套大多沾滿了泥土和血汙,卻被小心翼翼地鋪在戰友臉上,像給他們蓋上了最後的被子。
沒有裹屍袋,沒有棺材,甚至沒有足夠的人力搬運所有遺體。有人找來石塊,在遺體旁堆成小小的石堆;有人摘下頭盔,輕輕放在戰友的胸口——那些鋼盔有的坑坑窪窪,有的還留著能量武器灼燒的焦痕,此刻卻成了最莊重的墓碑。卡特把自己的鋼盔放在老布恩的遺體旁,頭盔內側還貼著一張泛黃的全家福,照片上的妻子和女兒正對著他微笑。
“回家了,老夥計。”他低聲說,用袖子擦了擦眼睛,卻摸到一手的灰塵和淚水。
就在人類默默哀悼時,共生體的幸存者也開始了他們的回收儀式。這些光絲構成的生命體,動作輕柔得像羽毛。它們沒有遺體可回收——共生體死亡後,光絲會逐漸崩解,最終化作一灘散發著微光的能量液,隻留下核心孢子的殘骸,像一顆冷卻的星核。
一個體型如同幼鹿的共生體戰士,用纖細的光絲小心翼翼地收集著同伴的光塵。它的動作極其輕柔,仿佛在撿拾易碎的星辰。當它的光絲觸碰到旁邊一個人類士兵遺留下的鋼盔時,突然停頓了一下。鋼盔倒扣在地上,內側還沾著幾滴早已乾涸的血跡。
猶豫了片刻,共生體戰士做出了一個令人震驚的舉動。它將收集到的光塵殘骸,一點點注入鋼盔內部。那些藍色的能量粒子接觸到冰冷的金屬內壁時,突然爆發出微弱的光芒。緊接著,鋼盔表麵開始發生奇異的變化——
無數細密的紋路如同有生命般蔓延開來,最初是簡單的線條,很快就演化成複雜的星圖。這些紋路精準地複刻了樂土星夜晚的星座,獵戶座的腰帶清晰可辨,天鵝座的十字如同鑲嵌在金屬上的藍寶石。更令人驚歎的是,在星圖的邊緣,還刻著一個奇特的符號——那是共生體母星特有的雙月圖騰,在樂土星的天空中從未出現過。
共生體戰士看著鋼盔上的圖案,核心孢子微微顫動,像是在表達某種敬意。冰冷的金屬容器,曾經是殺戮的工具,此刻卻在異族死亡之塵的觸碰下,化作了承載星空與鄉愁的聖器。越來越多的共生體效仿這個舉動,礦區入口很快出現了一排擺放在地上的鋼盔,每個鋼盔上都蝕刻著獨一無二的星圖,在陽光下閃爍著幽藍色的光芒,像一片微型的星空。
人類士兵注意到了這奇異的景象。卡特拄著工兵鏟,看著那些被改造成“星空容器”的鋼盔,突然想起了老布恩曾經說過的話:“再凶殘的敵人,也有想念的家鄉。”他沒有阻止,隻是默默地轉過身,繼續挖掘戰友的墳墓。
共生體對待人類遺體的方式,則展現出另一種生命的智慧。它們沒有棺槨,也沒有墓穴,而是用自身分泌的神經絲,編織出半透明的繭狀包裹物。這些神經絲極其堅韌,卻又帶著絲綢般的柔軟,它們像最靈巧的織工,將人類的遺體層層包裹,形成一個橢圓形的“屍袋”。
當第一個神經絲屍袋被放在地上時,卡特等人都驚呆了。屍袋表麵散發著柔和的藍光,如同月光下的湖水。更神奇的是,屍袋的邊緣很快長出了細密的根須,這些根須像貪婪的觸手,迅速紮入樂土星的土壤中。幾小時後,根須的末端竟然冒出了小小的芽苞,又過了一段時間,這些芽苞綻放出星星點點的藍色小花,花瓣薄如蟬翼,散發著淡淡的清香。
死亡與新生,在這一刻達成了詭異的和諧。人類的遺體滋養了異星的土壤,而異星的植物則用綻放的花朵,為逝者獻上最後的哀悼。卡特蹲下身,輕輕觸碰了一朵藍色小花,花瓣在他指尖微微顫動,仿佛在回應他的觸碰。他突然意識到,這些共生體並非在褻瀆死者,而是在用它們特有的方式,讓生命以另一種形式延續。
最諷刺的一幕,發生在拓曾經進行禁忌實驗的半塌生態站裡。這個角落原本堆滿了破碎的培養艙和凝固的藻液,此刻卻成了臨時的醫療點。一個人類醫療兵和一個共生體治療師,共享著一張搖搖欲墜的金屬台。
醫療兵叫莉娜(與之前被操控的工程師同名,或許是某種宿命的巧合),她正在為一個腹部中彈的士兵縫合傷口。她的動作熟練而穩定,縫合線在她手中如同跳躍的銀線。她的旁邊,放著一卷繃帶,上麵用黑色的馬克筆寫著一些奇怪的符號——那是拓用共生體神經脈衝符號轉譯的悼詞,大意是“願星辰指引你的歸途”。每縫完一針,莉娜都會低聲默念一遍這些符號,聲音輕得像耳語。
共生體治療師的形態如同一隻溫順的水母,通體散發著柔和的藍光。它正在用光絲修複一個受損的共生體戰士,那些纖細的光絲如同醫生的手指,精準地連接著斷裂的神經脈絡。在工作的間隙,它的核心孢子會發出一種極其微弱的嗡鳴,頻率緩慢而有節奏,像是在哼唱一首古老的歌謠。
拓恰好路過時,瞬間認出了這種嗡鳴的節奏——那是地球搖籃曲《小星星》的簡化版,他曾經在修複生態站時,對著艾拉哼過這首曲子。他停下腳步,看著這兩個沉默的工作者:人類醫療兵在用共生體的語言哀悼,而共生體治療師在用人類的歌謠慰藉,他們刻意避開對方的目光,卻在死亡的陰影下,完成了一場跨越物種的精神共鳴。
“他們在互相哀悼。”拓喃喃自語,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。
休戰碑的誕生,並非出自任何人的命令,而是源於一場偶然的擺放。一個年輕的士兵在搬運老布恩的遺體時,體力不支,將遺體放在了礦區入口的一塊平整岩石上。巧合的是,旁邊正好放著一個被共生體光塵蝕刻過的鋼盔,鋼盔上的星圖在陽光下閃閃發光,剛好映照在老布恩的臉上。
幾分鐘後,一個共生體戰士拖著一個神經絲屍袋經過,或許是能量耗儘,它也將屍袋放在了那塊岩石上。於是,詭異而和諧的一幕出現了:
左側是老布恩的遺體,身上覆蓋著戰友的軍裝,胸口放著卡特的鋼盔;右側是一個被神經絲包裹的人類士兵屍袋,表麵綻放著藍色的小花;中間,則是那個蝕刻著星空紋樣的鋼盔,像一個沉默的見證者,連接著兩邊的死亡與哀悼。
陽光穿過雲層,恰好照在岩石上。鋼盔上的星圖反射出耀眼的光芒,神經絲屍袋上的藍色小花在微風中輕輕搖曳,人類的軍裝在陽光下泛著陳舊的光澤。這三樣東西,原本屬於兩個敵對的陣營,此刻卻被擺放在一起,形成了一座無聲的紀念碑。
沒有銘文,沒有儀式,甚至沒有一個明確的名字。但所有路過的人類士兵和共生體戰士,都會在這裡停下腳步,默默地注視片刻。人類士兵會對著鋼盔上的星圖敬禮,共生體戰士則會讓光絲輕輕觸碰那些藍色的小花。
拓站在遠處,看著這座由死亡與哀悼共同鑄就的休戰碑,突然明白了艾拉曾經說過的一句話:“最深的理解,往往誕生於最深的痛苦。”樂土星的絞肉機還在轉動,但在這片被鮮血浸透的土地上,已經埋下了和平的種子。
風再次吹過礦區入口,帶著藍色小花的清香和鋼盔上星圖的冷光。休戰碑在風中沉默著,它見證了戰爭的殘酷,也預示著和解的可能。在這座由敵人共同鑄就的紀念碑前,所有的仇恨和恐懼,似乎都暫時消融了,隻剩下對生命的敬畏,和對未來的渺茫期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