樂土星的硝煙在低空中聚成灰紫色的雲層,陽光穿透雲層時變成了詭異的青銅色。氧氣濃度回升到12%的消息在幸存者頻道裡炸開時,拓正跪在一片焦黑的藤蔓殘骸中,給一個肺部被濃煙灼傷的年輕士兵做人工呼吸。士兵的喉嚨裡發出“嗬嗬”的漏氣聲,每一次起伏的胸膛都像破舊的風箱,拓能感覺到掌心下那微弱的生命力正在迅速流逝。
“堅持住,”拓的聲音嘶啞,他的防毒麵具早已在之前的戰鬥中損壞,此刻鼻腔裡全是植物燃燒後的焦糊味,“氧氣快到了,再撐五分鐘。”
士兵沒有回應,隻是艱難地眨了眨眼。他的瞳孔裡映出拓沾滿血汙的臉,也映出遠處天空中盤旋的、如同禿鷲般的運輸機——那是殖民軍最後的空中力量,正在空投應急氧氣瓶。
短暫的平靜像一層薄冰,覆蓋在沸騰的地獄之上。人類士兵靠在斷壁殘垣後,用匕首撬開氧氣瓶的閥門,貪婪地呼吸著純淨的氧氣,麵罩下的臉上露出近乎迷醉的表情。共生體的幸存者則蜷縮在岩石縫隙裡,核心孢子發出微弱的藍光,它們通過體表的光絲吸收空氣中稀薄的氧氣,動作緩慢得如同垂死的老人。
拓背著簡陋的醫療包,在戰場上遊走。包上的紅十字標誌早已被硝煙熏黑,裡麵的紗布和消毒劑所剩無幾,隻剩下幾瓶止血凝膠和***術刀。他的靴子踩在混合著血液、粘液和灰燼的地麵上,發出“咕嘰”的聲響,每一步都像踩在潰爛的傷口上。
在半塌的掩體裡,他發現了那個腹部被藤蔓刺穿的士兵。傷口邊緣的皮肉已經發黑,鮮血浸透了軍裝,在地上積成一灘粘稠的血泊。拓剪開士兵的衣服時,金屬剪刀碰到了裸露的肋骨,發出細微的碰撞聲。士兵疼得渾身抽搐,冷汗順著額角滾落,滴在拓的手背上,帶著滾燙的溫度。
“忍著點。”拓說著,撕開一包止血凝膠,正要往傷口上倒,士兵突然劇烈咳嗽起來。幾滴溫熱的鮮血從他嘴角噴出,不偏不倚地落在旁邊一個共生體戰士的傷口上。
那是個光絲軀體受損嚴重的共生體,半邊“身體”已經崩解,露出裡麵如同神經網絡般的藍色脈絡。它的傷口邊緣原本黯淡無光,光絲像枯萎的草葉般低垂。但當人類血液滴落在上麵時,奇跡發生了——
無數細微的藍光從傷口處爆發出來!那些瀕死的光絲突然如同被喚醒的蛇,瘋狂地生長、扭動,它們避開士兵的皮肉,精準地纏繞住破裂的血管。光絲表麵分泌出一種透明的粘液,接觸到血液的瞬間就變成了堅韌的薄膜,像最精密的手術縫合線,將血管的破口牢牢封住。
士兵的**戛然而止。他瞪大了眼睛,看著那些幽藍色的“活體繃帶”在自己的傷口上蠕動、收緊,原本奔湧的鮮血竟然真的止住了。拓也愣住了,他能清晰地看到光絲與人類組織接觸的地方,藍色的能量脈衝與紅色的血液流動形成了奇妙的共振,仿佛兩種完全不同的生命密碼正在進行無聲的對話。
“這…這是什麼?”士兵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。
拓沒有回答。他的目光被另一個方向的騷動吸引了過去。
在三十米外的彈坑邊,老布恩正痛苦地蜷縮著。這位參加過三次殖民戰爭的老兵,左臂在剛才的爆炸中被炸斷,殘肢處的創口血肉模糊,碎骨碴刺破皮膚,暴露在空氣中。拓衝過去時,正看到一滴共生體的藍色體液從旁邊的光絲戰士“棘”身上滴落,恰好落在布恩的創麵上。
“嗤——”
白煙伴隨著刺鼻的臭氧味升起。布恩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,他感覺斷臂處像是被燒紅的烙鐵燙過,劇痛中夾雜著難以忍受的奇癢。拓連忙撲過去查看,眼前的景象讓他胃裡一陣翻江倒海——
布恩的創口處,肉芽組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增殖!那些淡紅色的組織像失控的藤蔓,扭曲、纏繞、交織,在短短幾分鐘內就形成了一段不規則的骨骼雛形。更詭異的是,這些新生組織的表麵覆蓋著一層銀白色的薄膜,薄膜下隱約可見藍色的脈絡在搏動,像極了共生體的神經網。
“這…這是在長出來?”旁邊一個年輕士兵驚叫道,聲音裡帶著恐懼。
拓用手術刀小心翼翼地觸碰了一下新生組織。觸感堅硬,帶著金屬般的涼意,完全不像人類的骨骼。他發現這些組織的生長毫無規律,有的地方突出尖銳的骨刺,有的地方則凹陷下去,露出裡麵跳動的藍色脈絡,充滿了非人的恐怖感。
老布恩在痛苦中意識模糊,他時而發出痛苦的**,時而又喃喃自語,像是在說夢話。拓湊近一聽,發現他在念叨著家鄉的麥田,念叨著早已去世的妻子做的蘋果派,那些溫暖的記憶碎片,竟然隨著共生體體液的侵入,變得異常清晰。
但這種詭異的再生並沒有持續多久。24小時後,當拓再次查看時,那段新生的“肢體”已經開始壞死。表麵的銀白色薄膜變得灰暗,藍色脈絡逐漸消失,組織從邊緣開始發黑、萎縮,最終像一塊腐爛的木頭,從布恩的斷臂處脫落,隻留下一個更深的、不斷流膿的創口。
布恩的眼神徹底失去了光彩。他看著地上那塊脫落的畸形組織,突然笑了起來,笑聲嘶啞得像破鑼:“怪物…我們都成了怪物…”
拓的心被這句話狠狠刺痛了。他站在原地,看著戰場上那些或死或傷的人類和共生體,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野草般瘋長:如果血液的接觸能產生如此神奇的效果,那麼更深度的融合呢?能不能找到一種方法,讓兩種生命在死亡邊緣互相拯救?
這個念頭一旦產生,就再也無法抑製。拓像著了魔一樣,在戰場的廢墟中搜尋。最終,他在一個廢棄的醫療站裡,找到了兩個瀕死者:老布恩和共生體戰士棘。
醫療站的屋頂已經坍塌了一半,陽光從破洞照進來,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。消毒水的氣味早已被血腥味和腐爛味取代,手術台上還殘留著乾涸的血跡。老布恩躺在角落裡,臉色蒼白如紙,呼吸微弱得幾乎看不見胸膛起伏,他的內臟衰竭已經進入了不可逆的階段。棘則蜷縮在手術台下麵,它的核心孢子布滿了裂紋,光絲軀體不斷崩解,藍色的能量液在地上積成一灘,散發著微弱的光芒。
“你們想活下去嗎?”拓的聲音在空曠的醫療站裡回蕩,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狂熱。
老布恩艱難地眨了眨眼,算是回應。棘的核心孢子閃爍了一下,光絲微微顫動,似乎在表達同樣的渴望。
拓不再猶豫。他將老布恩抬到手術台上,用僅剩的酒精擦拭他腹部的一處深wound——那裡是之前被彈片劃傷的,雖然不致命,但足夠深。然後,他小心地將棘從手術台下麵拖出來,清理掉它身上的灰塵和碎石,露出一處相對完整的傷口——那是被能量武器灼傷的,邊緣還殘留著一些活性光絲。
手術器械早已生鏽,但拓用火焰消毒後,依舊堅定地拿起了手術刀。他先將老布恩的傷口邊緣切開,露出裡麵新鮮的血肉,然後又將棘的傷口邊緣清理乾淨,露出那些還在微微搏動的藍色光絲。
“會很疼,”拓低聲說,不知道是在對自己說,還是在對兩個瀕死者說,“但這是唯一的機會。”
他用堅韌的生物縫合線,將老布恩的皮肉與棘的光絲組織緊緊地縫合在一起。每一針都穿過兩種完全不同的生命組織,人類溫熱的皮膚與共生體冰冷的光絲被強行連接,紅色的血液與藍色的能量液在接觸點混合,形成一種詭異的紫黑色。
“呃啊——!”
老布恩和棘同時發出了非人的慘叫。老布恩的身體劇烈抽搐,汗水瞬間浸透了他的衣服,他感覺有一股冰冷的能量順著傷口湧入體內,所過之處,血管仿佛都要凍結。棘的核心孢子爆發出刺眼的紅光,光絲瘋狂地扭動,似乎想要掙脫這種強行的融合,但縫合線牢牢地將它們固定在老布恩的皮肉上。
在無法言喻的痛苦中,一種奇異的連接悄然建立。
老布恩渾濁的雙眼猛地瞪大!他的意識瞬間被拉入一個全新的世界:無邊無際的綠色海洋在腳下起伏,巨大的神經脈絡如同參天大樹,在天空中交織成網,兩顆奇異的月亮懸掛在紫色的天幕上,散發著柔和的光芒。他“聽”到了星球的心跳,那是一種深沉、悠遠、與萬物相連的悸動,每一次跳動都讓他的靈魂為之震顫。這是棘的記憶,是共生體賴以生存的蓋亞之網的景象。
與此同時,棘那瀕臨崩潰的意識中,突然湧入了無數破碎的畫麵:一個人類女性坐在搖椅上,哼著溫柔的搖籃曲(那是布恩記憶中的母親);金色的麥田在陽光下搖曳,發出沙沙的聲響;稷蹲在石板前,用炭筆刻畫著粗糙的線條;拓在生態站裡疲憊地揉著眼睛,眼神卻異常堅定…這些屬於地球人類的、溫暖而複雜的記憶碎片,如同甘泉般湧入棘冰冷的核心,讓它第一次感受到了“家”的概念。
這種跨物種的神經互載,如同一次短暫而深刻的靈魂“短吻”。老布恩的呼吸奇跡般地平穩了一些,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不正常的紅暈。棘的核心孢子不再崩解,光絲也恢複了一些活力,藍色的光芒變得柔和而穩定。他們躺在手術台上,共享著對方的記憶和生命感知,在死亡的邊緣建立了一種脆弱而奇異的羈絆。
拓守在旁邊,目不轉睛地觀察著。他看到縫合處的組織開始融合,人類的血管與共生體的神經網相互纏繞,形成了一種全新的循環係統。老布恩的體溫逐漸升高,而棘的核心孢子溫度則有所下降,兩者似乎在朝著一個平衡的狀態發展。
“成功了…我成功了…”拓喃喃自語,眼中閃爍著狂熱的光芒。他仿佛看到了未來的希望,看到了人類與共生體和平共處的可能。
但這種希望並沒有持續太久。72小時後,恐怖的免疫排斥開始了。
老布恩首先出現了異常。他的心臟開始出現不正常的跳動,每一次收縮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。拓用超聲儀檢查時,驚恐地發現他的心臟表麵竟然覆蓋上了一層藍色的晶體!這些晶體如同冰棱般尖銳,不斷刺入心肌組織,讓心臟的功能迅速衰竭。
“冷…好冷…”老布恩蜷縮在床上,牙齒打著顫,即使蓋著厚厚的毯子,也無法抵禦從心臟蔓延開來的寒意。
棘的狀況同樣糟糕。它的核心神經網如同過載的電路,開始出現熔解的跡象。藍色的光絲變得混亂而灼熱,接觸到老布恩皮肉的地方,開始出現腐蝕的痕跡。縫合處的組織相互侵蝕、壞死,散發出一種混合著焦糊和臭氧的刺鼻氣味。
在最後一次強烈的神經脈衝衝擊下,老布恩的心臟徹底停止了跳動。當拓切開他的胸膛時,發現整個心臟已經變成了一塊布滿藍色晶簇的冰冷石頭,再也沒有了生命的跡象。幾乎在同一瞬間,棘的核心孢子也崩解了,化作一灘閃爍著餘燼般微光的粘稠液體,隻留下一些破碎的光絲,像燃燒後的灰燼。
連接他們的縫合線,在無聲中斷裂。
拓跪在手術台前,看著兩個因他的瘋狂實驗而加速死亡的軀體,雙手沾滿了混合著人類鮮血和共生體能量液的粘稠物。巨大的悲慟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間淹沒了他。他以為自己找到了救贖的道路,卻沒想到最終隻是加速了毀滅。
但在悲慟之中,一絲病態的頓悟悄然升起。他看著老布恩心臟上的藍色晶簇,又看著棘留下的那些破碎光絲,突然意識到:生命的本質,或許就是不斷的融合與排斥、創造與毀滅。人類與共生體的DNA,就像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,卻在死亡的邊緣,完成了一次短暫而深刻的“親吻”。
拓顫抖著拿起手術刀,小心地切下了老布恩心臟附近一塊帶有藍色晶簇的組織,又切下了棘熔解核心旁一塊殘留著微弱神經網痕跡的碎片。他將這兩塊禁忌的樣本放進一個低溫樣本管中,密封好。
樣本管在他手心冰冷刺骨,仿佛握著一個潘多拉魔盒。拓知道,這個樣本裡蘊含著生命的秘密,也蘊含著毀滅的可能。它或許是未來的希望,也或許是更深重的災難。
但此刻,他彆無選擇。他將樣本管小心翼翼地放進懷裡,緊貼著胸口。那裡,能感受到自己心臟的跳動,也能感受到樣本管傳來的微弱寒意,仿佛兩種不同的生命,正在他的體內,進行著另一次無聲的對話。
樂土星的天空依舊是詭異的青銅色,硝煙還在彌漫,死亡還在繼續。但拓知道,有些東西已經永遠改變了。那一次DNA的短吻,雖然短暫,卻在他的靈魂深處,刻下了一道無法磨滅的印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