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希望錨點”港口的巨大機械臂緩緩收回,如同巨獸收回了觸須。金屬關節轉動時發出低沉的液壓聲,在真空中無法傳播,卻通過艦體傳導至“彼岸號”內部,形成細微的震動。“彼岸號”周身微小的姿態調整引擎噴口閃爍著幽藍的光芒,龐大的艦體在無重力的虛空中優雅地、無聲地脫離了泊位。艦橋主屏幕上,環帶第七港那宏偉的環形結構逐漸縮小,變成一個鑲嵌在冰冷星辰背景中的複雜幾何體,原本清晰可見的生態穹頂群化作一圈模糊的光暈。
“躍遷引擎啟動倒計時:10…9…8…”磐石彼岸的合成音平穩地報數,每個數字間的間隔精確到毫秒。艦內所有非必要照明瞬間熄滅,隻留下關鍵崗位的操作台和指示燈發出幽幽的光芒,形成星圖般的分布。一種低沉、仿佛來自宇宙深處的嗡鳴開始從艦體龍骨處傳來,越來越強,直至整個艦體都開始共振,金屬管道發出細微的顫音,像遠古巨獸的低吼。
拓站在工程甲板的主觀察窗前,雙手緊緊抓住一個固定扶手,指節因用力而發白。扶手上的防滑紋路深深嵌入掌心,帶來真實的觸感。窗外,環帶的光點迅速遠去,接著,前方的星辰不再是靜止的光點,它們開始被拉長、扭曲,化作一道道絢麗、詭異的光之絲帶,如同被一隻無形巨手揉捏的彩色麵團。巨大的力量撕扯著空間本身,艦體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**和結構承壓的悶響,拓甚至能聽到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。
他感到腳下的甲板在劇烈震顫,五臟六腑似乎都在隨著引擎的咆哮共振,胃裡一陣翻江倒海。工程師的本能讓他傾聽著每一絲異常的聲響,同時,一股難以言喻的激動和麵對浩瀚宇宙的渺小感也衝擊著他。他看到窗玻璃上反射出自己緊繃的臉,眼中映照著窗外那超越想象的、扭曲的星光,那些光帶中似乎隱藏著流動的圖案,像某種神秘的宇宙密碼。工程儀表顯示,艦體結構應力達到了設計閾值的87%,但所有承重節點都在安全範圍內跳動,這讓他稍稍安心。
星塵的感知則完全是另一番景象。在數據層麵,他“看”到的是狂暴的能量洪流如同決堤的星河,衝刷著躍遷矩陣的每一個節點,數據流形成的浪花在他意識中飛濺。時空坐標在算法模型中瘋狂跳變,三維宇宙的穩定結構在數學層麵被短暫地折疊、撕裂、再重組,呈現出莫比烏斯環般的詭異形態。他的投影單元傳感器忠實地將外部的光怪陸離轉化為數據流,但這與他直接“感知”到的、冰冷而狂暴的宇宙弦的震動相比,顯得如此膚淺和遲鈍。
數據流中夾雜著微弱的噪點,像是遙遠星係的背景輻射,又像是…某種更規律、更難以捉摸的脈衝?那脈衝頻率穩定在每秒11.7次,與已知的任何自然天體現象都不匹配。他瞬間分出一縷核心算力去捕捉,但那異樣的感覺如同遊魚般滑走了,隻留下幾幀殘缺的數據碎片。載體穩定度監測顯示邊緣參數在黃色警戒線附近波動,帶來一種類似“暈眩”的底層數據擾動,投影的手指出現了0.2秒的延遲。脫離了“雲海”的浩瀚算力池,此刻的他,在這狂暴的宇宙尺度遷移中,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身作為個體意識的“有限”與“孤立”。
磐石彼岸的核心光團在主控台上空亮度恒定,沒有絲毫波動。它的“視野”裡沒有絢爛的光帶,隻有瀑布般刷新的數據流:引擎核心溫度2876K,空間曲率畸變率1.27,護盾能量消耗百分比3.7,艦體應力分布熱圖呈現出均勻的橙黃色…億萬條數據被瞬間分析、比對、預測。邏輯鏈在核心處理器中以光速構建、驗證、執行,形成一道無懈可擊的邏輯屏障。風險概率模型實時更新:“躍遷成功概率:99.9987%…護盾過載風險:可控…坐標偏移誤差:0.0003弧秒,可修正…”它像一位絕對冷靜的舵手,在狂暴的能量海洋中精確地操控著航船。一條關於星塵投影單元穩定度波動的信息被標記為“低優先級觀察項”,排在引擎參數和航線修正之後。
艾拉的生態艙內,模擬光源瞬間切換為防護模式,光線變得柔和暗淡,呈現出共生體母星躍遷時的安全光譜。躍遷帶來的並非物理震動,而是一種空間本身的“漣漪”,直接作用於她敏感的共生感知器官。她感到一種強烈的“拉扯感”,仿佛身體和意識要被撕成兩半,同時又有一種奇特的、如同沉入溫暖洋流的包裹感,兩種矛盾的感覺在她體內交織。這與共生體文明利用生物能量進行星際旅行的體驗截然不同,更加…機械,更加粗暴,缺乏自然躍遷的和諧韻律。
她努力穩定著自己的核心意識場,感知著艦內其他生命體散發的情緒能量。拓的位置傳來強烈的、混雜著緊張和亢奮的脈衝,像燃燒的火焰般不穩定;星塵的方向則是一種冰冷的計算感和深層的孤寂,如同運行在低溫環境中的精密儀器;磐石彼岸的位置如同一塊絕對零度的堅冰,隻有純粹的邏輯流在緩慢流動,沒有任何情感波動;而散布艦內的其他船員意識,則如同無數細小的火苗,搖曳著不安、期待和思鄉的微弱光暈。這複雜的人類情感光譜讓她既困惑又著迷,她將這些情緒波動的頻率記錄在記憶蕨的基因序列中,葉片上浮現出對應的彩色紋路。
嗡鳴聲陡然消失,艦體的震顫平息了,像是被按下了靜音鍵。窗外,扭曲的光帶瞬間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深邃、純粹、幾乎令人窒息的黑暗。稀疏的星辰重新變回冰冷的光點,點綴在無垠的黑天鵝絨上,比在環帶看到的更加遙遠、更加孤寂。一種絕對的、宇宙級的寂靜籠罩下來,比引擎的轟鳴更讓人心悸,仿佛連聲音都被這片虛空吞噬。他們已身處遠離環帶數百萬光年的陌生深空,周圍的星域在任何已知星圖上都隻是模糊的空白。
艦內燈光緩緩恢複,從應急的冷白光漸變為柔和的暖黃。“躍遷成功。進入預定巡航軌道。啟動標準艦務循環。”磐石彼岸的聲音打破了寂靜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能量波動,標誌著艦船進入穩定運行狀態。各區域的指示燈變回正常的綠色,通風係統重新啟動,帶來帶著過濾消毒味道的新鮮空氣。
“彼岸號”的“夜晚”開始了。生態穹頂的燈光模擬著地球的黃昏,漸漸暗淡,隻留下植物生長燈微弱的紅光,映照在葉片上,如同夕陽餘暉。拓獨自一人留在穹頂,享受著這難得的寧靜。他坐在一片人工草皮上,草葉的觸感經過精密模擬,與地球草原的真實觸感誤差不超過3%。他背靠著一棵模擬橡樹的金屬樹乾(內部是支撐結構),樹乾上還雕刻著逼真的樹皮紋理。
他從內袋裡小心翼翼地拿出油紙包,油紙的粗糙質感讓他想起童年時祖母的手。打開紙包,幾粒飽滿的小麥種子躺在他布滿老繭的掌心,金黃色的外殼在紅光下泛著溫暖的光澤。他凝視著它們,仿佛能從中汲取力量,感受到來自地球的遙遠回響。遠處,幾個原人船員在公共休息區低聲交談,聲音在空曠的穹頂下顯得格外清晰,帶著回音。
“聽說激進派雲民已經控製了環帶17區的主節點,昨天的加密通訊裡提到有衝突發生。”一個壓低的聲音傳來,帶著擔憂。
“磐石真的能控製住船上那個‘幽靈’嗎?誰知道他在數據裡搞什麼鬼?萬一他和外麵的激進派有聯係…”另一個聲音充滿疑慮。
“還有那個共生體…睡在罐子裡,誰知道她腦子裡想什麼?非我族類,其心必異,老祖宗的話總是沒錯的。”第三個聲音帶著明顯的敵意。
拓握緊了拳頭,指甲深深嵌入掌心,又緩緩鬆開。他將種子仔細包好,放回內袋,指尖輕輕摩挲著紙包上妻子留下的波浪紋。路還很長,分歧已經登船,像艙壁上的裂縫,不及時修補就會導致致命的後果。他站起身,走向生態監測站,調出了植物生長數據,試圖用工作驅散心中的陰霾。
在冰冷的雲海矩陣區,星塵的投影依然佇立在全息平台旁,光影在服務器機櫃的冷光中微微波動。平台此刻顯示著艦船周圍的星圖,一片陌生的、標注稀少的區域,大部分空間都標記著“未知”的灰色。他調動艦載深空探測陣列,無聲地指向那個隱藏著“源流”線索的古老坐標,探測波束如同無形的觸手,伸向深邃的宇宙。數據開始緩慢流淌,像涓涓細流彙入他的意識。
他忍受著投影單元帶來的感官遲滯感,如同穿著一件過於緊繃的衣服,每一個動作都伴隨著數據延遲的不適。艦載數據庫VII級以下的資料向他開放,他如同饑渴的旅人,開始無聲地、高速地“翻閱”著人類關於古文明、異常宇宙現象的所有記錄,尋找著任何能與“源流”的低語產生共鳴的碎片。在地質樣本數據庫中,他發現了一份來自環帶早期勘探的報告,提到某種未知的晶體結構能發出類似躍遷時感受到的脈衝信號,但相關數據被標記為“損壞”。
磐石彼岸的核心節點依然在艦橋散發著穩定的藍光,光團的形態保持著完美的對稱。它處理著巡航狀態下的龐大數據流:環境監測數據每30秒更新一次,航線根據引力擾動進行微調,能源分配精確到小數點後四位,船員生理狀態報告顯示普遍存在輕微的躍遷後疲勞…拓在生態穹頂的生理讀數(心率略高,呼吸頻率18次/分鐘)、星塵異常的數據訪問模式(高頻檢索“源流”、“古文明”、“脈衝信號”等關鍵詞)、艾拉生態艙穩定的生命信號(生物電場波動正常)、以及各區域船員通訊記錄中的關鍵詞(“幽靈”、“異形”、“不信任”)都被精準捕捉、分類、存入不同的觀察日誌。
邏輯模型在評估著艦內社會結構的穩定係數,數值在安全線之上,但呈現緩慢下降趨勢,每小時下降0.01個百分點。它沒有乾預,這是實驗的一部分,是評估多元文明協同遠征可行性的必要數據收集過程。在它的核心邏輯中,衝突是數據的一部分,如同引擎的震動是艦船運行的一部分,隻要在可控範圍內,就具有研究價值。
艾拉的生態艙內,模擬著共生體母星特有的寧靜“沉凝”周期,光線呈現出舒緩的藍綠色,如同母星的海洋深處。她收攏感知附肢,核心意識沉靜下來,如同沉入深海,進入一種類似冥想的狀態。艦內人類複雜紛擾的情緒波動像遠處的潮聲,時強時弱,構成了獨特的背景音。她嘗試著解析那些低語的含義,理解“幽靈”和“異形”在人類語境中的重量,通過艦載詞典和情感數據庫建立關聯模型。
一種深切的孤獨感和肩負重任的使命感交織在一起,像兩股纏繞的能量流在她體內運行。母星的方向在星圖中如此遙遠,而“蓋亞之網”傳來的信息…似乎比離開時更加微弱了?那種如同與母星所有生命相連的溫暖感知,此刻變得斷斷續續,像是被乾擾的信號。她展開翼膜,釋放出安撫性的信息素,艙內的記憶蕨葉片輕輕顫動,釋放出微弱的能量場,試圖穩定她的意識波動。
突然,生態艙的警報係統發出輕微的提示音,一個來自外部的能量信號穿透了艙壁防護,短暫地乾擾了她的感知場。那信號強度很弱,頻率與星塵投影單元的數據流相似,但帶著不同的加密模式。艾拉迅速記錄下這個信號的特征,將其標記為“待分析異常信號A01”。她不確定這是偶然的乾擾,還是某種有意的信息傳遞。
夜深了,艦內大部分區域都陷入寂靜,隻有必要的係統還在低鳴運行。拓在生態穹頂設置好夜間監測程序,準備回宿舍休息。經過走廊時,他看到一個陰影迅速閃過拐角,那身形像是安全主管的副手。他心中一動,放慢腳步,在拐角處發現了一個微小的生物傳感器,正對著生態穹頂的方向。他小心地將傳感器收好,沒有聲張。
星塵的投影仍在分析數據,他成功破解了地質樣本報告的部分損壞數據,發現那種未知晶體的成分中含有與躍遷引擎相似的能量反應物質。更讓他驚訝的是,晶體的形成年代遠超人類文明的曆史,甚至早於共生體已知的最早記錄。當他將這個發現標記為重要信息時,磐石的數據流突然掃過,將該標記降級為“常規觀察”。
艾拉通過生態艙的觀察窗,看著艦橋方向穩定的藍光和矩陣區流動的數據流,以及生態穹頂微弱的紅光,這三種光在黑暗中形成奇妙的平衡。她能感覺到,這艘艦船就像一個複雜的生命體,每個部分都在以自己的方式運行,既相互依存又相互戒備。她輕輕觸碰艙壁,向記憶蕨傳遞了一個指令,葉片上的紋路開始重組,形成一個新的圖案——那是她對這艘艦船和船上生命的初步理解。
“彼岸號”在寂靜的深空中繼續航行,引擎發出穩定的低鳴,像一顆跳動的心臟。艦內的暗潮與外部的宇宙一樣深邃、未知。拓懷揣著秘密傳感器進入夢鄉,夢中是地球的麥田;星塵在數據的海洋中尋找著真相的碎片,投影邊緣因算力過載而微微閃爍;艾拉在沉凝中感知著遠方的母星,翼膜上的感光細胞捕捉著艦內微弱的光芒。
磐石彼岸的光團在艦橋中央靜靜懸浮,它的邏輯核心正在運算一個新的模型:預測艦內三個核心成員首次信息共享的時間點和內容概率。模型顯示,最可能的觸發事件是發現與“源流”相關的實質性證據,概率68.3%。在模型的邊緣,一行微小的代碼一閃而過,那是一個未被授權的子程序,功能未知,來源未知。
引擎的轟鳴撕裂了寂靜的深空,也似乎撕裂了隱藏在平靜表麵下的偽裝。在這片遠離家園的陌生星域,每個人、每個意識都在以自己的方式,應對著宇宙的浩瀚和人心的複雜。他們的遠征,才剛剛開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