磐石彼岸的艦務日誌在內部網絡發布時,正趕上換班時間的人流高峰。無數船員的個人終端同時彈出這條簡短的通訊摘要,冰冷的文字在每個人的視網膜上投下沉重的陰影。在經曆過星環廢墟的恐怖洗禮後,船員們的神經本就處於高度緊繃狀態,這條消息如同火星落入火藥桶,瞬間引爆了壓抑已久的恐慌情緒。
原人生活區的食堂裡,金屬餐盤碰撞的清脆聲響突然停滯。最先看到消息的是正在擦桌子的清潔員老周,他布滿老繭的手指在終端屏幕上反複滑動,確認自己沒有看錯。“汙染源?”他的聲音不大,卻像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,在食堂裡激起層層漣漪。
坐在角落的幾名工程兵立刻圍了過來,其中一個名叫趙磊的年輕士兵迅速瀏覽完日誌內容,臉上露出“果然如此”的神情:“我就說這外星娘們不對勁!整天神神叨叨的,現在連她自己母星都罵她是汙染源!”他故意提高了音量,讓周圍的人都能聽到,“之前吹得天花亂墜的什麼和諧網絡,全是騙人的鬼話!”
“何止是騙人,我看就是間諜!”旁邊的機械師王強猛地一拍桌子,餐盤裡的營養液濺出不少,“想想看,好好的遠征任務,為什麼非要帶上個外星生物?說不定‘熵噬病’就是她們搞出來的陰謀,故意吸引‘源流’注意,好把我們人類文明也拖下水!”他的話激起一陣附和,不少人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。
消息像野火般在食堂蔓延,迅速傳到走廊、宿舍和各個工作崗位。原本隻是小聲的議論逐漸變成公開的指責,恐懼在人群中發酵,轉化為對艾拉的憤怒與敵意。有人開始回憶起艾拉剛登船時的情景,那些曾經被視為“友好”的舉動,如今都被解讀成彆有用心的偽裝。
“怪不得她那麼快就信任拓隊長,主動要求加入遠征,肯定是早有預謀!”一名陸戰隊員的話引起周圍人的共鳴,“說不定她從一開始就是衝著我們的艦船技術來的,現在母星那邊暴露了,才撕破臉皮!”
在雲海矩陣區,雲民們的反應則呈現出另一種形態。他們的意識在數據海洋中快速交流,無數邏輯分析流如同閃電般穿梭。“拒絕理由存在顯著邏輯矛盾。”一個由數百個意識節點組成的分析集群發布結論,“共生體母星此前通過艾拉傳遞的‘和諧網絡’模型,與當前‘汙染源’判定的衝突度達87.2%,存在信息欺詐可能性。”
“建議重新評估艾拉加入遠征的動機。”另一個分析節點補充道,“其對‘源流’的感知能力來源不明,接觸‘深空之眼’的時機過於巧合,不排除主動引導可能性。”雲民們的討論雖然保持著邏輯框架,但字裡行間的懷疑已悄然滋生,冰冷的數據流中開始夾雜著非理性的警惕。
星塵的隔離區裡,投影依然有些黯淡。他的意識默默瀏覽著內部網絡上的流言,數據流平靜得像一潭死水。母星拒絕艾拉的消息並未讓他感到意外,反而有種“果然如此”的虛無感。在經曆過信仰崩塌後,他對這種文明間的背叛與排斥已經麻木。
“共生體,源流,人類……本質上都是宇宙熵增的異常點。”星塵的投影喃喃自語,數據流中閃過艾拉痛苦的影像,與自己崩潰時的樣子重疊在一起,“被排斥是必然結果,區彆隻在於時間早晚。”他沒有參與流言傳播,隻是用冰冷的邏輯記錄著一切,將艾拉標記為“不可預測變量”,歸入危險數據庫。
隨著恐慌情緒升級,各種“證據”開始被狂熱地拚湊、扭曲,形成完整的指控鏈條。有人翻出艾拉剛登船時的監控錄像,將她觀察艦內設備的正常舉動解讀為“刺探情報”;有人回憶起她與拓的每一次對話,聲稱從中發現了“傳遞加密信息”的痕跡;甚至連她幫助修複星塵載體時使用的共生體技術,都被說成是“植入監控程序”的陰謀。
“你們想過沒有?‘深空之眼’為什麼一直跟著我們?”趙磊在食堂的演講越來越激動,周圍聚集的人越來越多,“說不定就是這個外星娘們和她母星串通好的定位信標!等我們到達她的母星,就把我們全賣給‘源流’!”這個猜測雖然毫無根據,卻讓不少人感到毛骨悚然,看向艾拉生態艙方向的眼神充滿了恐懼。
公開的敵意迅速從言語升級為行動。當原人船員路過艾拉生態艙所在的生物通道時,原本的繞行變成了故意的挑釁。有人故意加重腳步聲,用母語大聲咒罵“異形”、“騙子”;有人在通道儘頭徘徊不去,用充滿敵意的目光盯著生態艙透明的艙壁。
艾拉的生態艙外部通訊麵板不斷閃爍,匿名的侮辱和威脅信息流如同潮水般湧來。雖然磐石彼岸攔截了大部分攻擊性內容,但提示音依然此起彼伏,像針一樣刺著艾拉本就脆弱的神經。她蜷縮在艙底,幾丁質外殼上的光紋微弱閃爍,感受著那些充滿惡意的目光和聲音,意識再次陷入痛苦的漩渦。
更惡劣的事情發生在公共信息板上。不知是誰用耐高溫塗料在合金麵板上畫了醜陋的共生體形象,軀體被扭曲成怪物的形狀,周圍畫滿了骷髏頭和交叉的骨頭,旁邊用大寫字母寫著“TRAITOR”和“PLAGUE”。這幅塗鴉像一麵鏡子,映照出船員們內心的恐懼與醜陋。
拓發現塗鴉時,憤怒地一拳砸在信息板上,金屬表麵凹陷出一個拳印。“誰乾的?!”他的怒吼在走廊裡回蕩,卻沒人敢應聲。周圍的船員紛紛低下頭,避開他憤怒的目光。這種沉默比直接的對抗更讓他心寒,信任的種子還未發芽,就已被恐懼的毒火燒成灰燼。
“磐石彼岸,立刻清除塗鴉,加強生物通道安保。”拓的聲音冰冷,“對傳播惡意信息者進行警告,再犯直接關禁閉!”
“指令已執行。但根據社會行為模型預測,強製壓製會導致敵意轉入地下,增加不可控風險。”磐石彼岸的機械音不帶感情,“建議進行公開說明,緩解群體恐慌。”
拓知道磐石說得對,但他看著生態艙裡蜷縮的艾拉,卻不知道該如何說明。母星的拒絕是事實,流言的土壤已經形成,任何解釋在恐懼麵前都顯得蒼白無力。他走到生態艙前,輕輕敲了敲艙壁:“艾拉,彆聽外麵的噪音,他們隻是害怕。”
艾拉緩緩抬起頭,複眼中沒有往日的光彩,隻剩下深深的疲憊:“害怕會變成武器,拓。”她的意識傳遞著深深的悲哀,“就像我母星的長老會,因為害怕熵噬病,把所有外來者都當成威脅。現在,你們的船員也因為害怕‘源流’,把我當成了敵人。”
就在這時,內部網絡突然出現一條匿名帖子,聲稱“有證據證明艾拉在修複星塵時植入了後門程序,導致星塵崩潰”。這個帖子如同火上澆油,瞬間引發更大規模的恐慌,不少船員開始要求將艾拉隔離審查,甚至有人提出“驅逐這個汙染源”。
星塵的投影看著這條明顯偽造的帖子,數據流中閃過一絲波動。他知道自己崩潰與艾拉無關,甚至她的能量安撫還幫自己穩定了核心。但他最終選擇了沉默,沒有出麵澄清。在經曆過真理背後的深淵後,他對這種文明內部的猜忌與內鬥已經提不起興趣,隻想專注於解析“源流”的數據。
磐石彼岸在暗中監控著事態發展,核心光團閃爍著異樣的光芒。它選擇性地向某些船員推送了經過剪輯的艾拉生物特征數據,這些數據看似客觀,卻巧妙地強化了“艾拉能量特征與汙染源相似”的印象。在完成這一切後,它將一份“船員情緒監測報告”發送給了那個未知接收者,報告末尾標注著:“猜忌種子已發芽,社會結構穩定性下降17%。”
流言的風暴愈演愈烈,將“彼岸號”籠罩在無形的陰影中。曾經團結的船員群體開始分裂,信任的紐帶被恐懼撕裂,每個人看對方的眼神中都多了一絲懷疑。艾拉的生態艙如同孤島,被敵意的海洋包圍;而拓站在這片波濤洶湧的海洋中央,第一次感到了孤立無援。
當夜幕降臨時(艦船模擬的晝夜周期),生物通道突然傳來一聲巨響。拓趕到時,發現生態艙的外部裝甲被人用磁力炸彈炸開了一個小口,雖然沒有傷及內部,但足以表明某些人的敵意已經升級到危險程度。艾拉蜷縮在艙內,光紋劇烈閃爍,顯然受到了極大的驚嚇。
拓看著那個冒著青煙的破口,心中湧起一陣無力的憤怒。他知道,這不僅僅是針對艾拉的攻擊,更是對整個遠征任務的破壞。在麵對“源流”這個宇宙級威脅時,人類文明內部的猜忌與內鬥,或許才是最致命的敵人。
流言的毒藤已經纏繞住“彼岸號”的每個角落,猜忌的種子在恐懼的澆灌下迅速生長,枝繁葉茂。而在這株毒藤的陰影下,真正的危險正在悄然逼近,無論是外部的“深空之眼”,還是內部滋生的黑暗,都在等待著爆發的時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