遵循著艾拉提供的模糊記憶坐標,偵察小隊艱難地穿越這片光怪陸離的矽化叢林。腳下的矽質地麵如同碎裂的鏡子,每一步都發出清脆的“咯吱”聲,在死寂的空氣中擴散出很遠。周圍的七彩水晶柱如同沉默的衛兵,投下搖曳的光斑,將隊員們的影子拉得扭曲而漫長。他們終於接近了那個曾經是“融合派”主要聚居地的核心區域——綠脈穀的心臟。
眼前的景象,讓之前所有的震撼都升級為了深入骨髓的毛骨悚然。
他們進入了一個更加開闊的圓形地帶,這裡的矽化“建築”更加密集,形態也依稀能看出曾有的結構和功能:半球形的民居輪廓、螺旋上升的通道、中央凸起的圓形平台(或許是公共議事場所)…但真正讓隊員們血液幾乎凍結的,是那些遍布在街道、廣場、平台上的…“居民”。
無數共生體,保持著它們生命最後一刻的姿態,被永恒地固化成了水晶般的雕塑。
它們不再是艾拉描述過的、流動著綠色能量光輝的生命體,也沒有了記憶中柔軟的肢體和溫暖的觸感,而是變成了完全透明或半透明的、內部有著細微絮狀沉澱的矽晶雕像。陽光透過它們的身體,折射出令人眩暈的七彩光暈,卻帶不來一絲生命的溫暖,隻有冰冷的、死亡的光澤在地麵上流淌,如同凝固的彩虹。
它們的形態各異,卻都訴說著同一個瞬間的絕望:有的像是在奔跑,一條腿已經抬起,身體前傾,手臂伸展,透明的臉上凝固著極致的驚恐,仿佛在逃離某種追獵它們的恐怖存在;有的像是在擁抱,兩具雕像緊緊纏繞在一起,肢體交纏形成一個不規則的水晶球,內部的絮狀沉澱如同凝固的淚水,記錄著最後的溫情;有的抬頭望天,脖頸後仰,雙臂張開,似乎在發出無聲的呐喊,矽化的麵部扭曲出痛苦的弧度,眼眶的位置空洞地對著灰白的天空;還有的蜷縮在地,身體縮成一團,雙手(如果還能稱之為手的話)緊緊抱住頭部,仿佛在承受某種難以想象的劇痛,連矽化的體表都因這極致的蜷縮而產生了細密的裂紋。
陽光照射在這些“雕像”上,將它們的影子投在光滑的矽化地麵上,那些影子同樣扭曲而詭異,隨著天光的變化緩慢移動,像是無數幽靈在無聲地舞動。空氣中彌漫著細微的矽塵,吸入防護麵罩的過濾係統後,發出輕微的“沙沙”聲,這是這片區域除了隊員腳步聲外,唯一的“活物”聲響。
拓通過偵察艇傳回的全景影像看著這一切,胃裡一陣翻江倒海,強烈的惡心和眩暈感湧上頭頂。他靠在艦橋的控製台上,臉色比之前更加蒼白。作為在蠻荒星球見過無數生死的“原人”,他見過血肉橫飛的戰場,見過被野獸啃食的殘骸,見過生態災難後的荒蕪,但從未見過如此…格式化的死亡。這比血腥的廝殺更加令人不適,因為它徹底抹殺了生命存在過的一切柔軟、溫度和變化,隻留下這冰冷、堅硬、醜陋的“完美”形態——仿佛生命從未有過意義,最終都隻是變成水晶擺件的原材料。
“它們…還保持著最後的動作…”拓的聲音沙啞,帶著難以抑製的顫抖,“這不是自然死亡,是瞬間的定格。像是…時間被一刀切斷了。”
艾拉的精神投影站在屏幕前,身體顫抖得幾乎無法維持形態,邊緣的綠光忽明忽暗,如同風中殘燭。她“看”著那些同胞的“雕像”,八條感知觸須不受控製地劇烈擺動,試圖捕捉哪怕一絲熟悉的意識波動——是童年玩伴的笑聲?是長老們溫和的教誨?還是災難來臨時的呐喊?但沒有。什麼都沒有。隻有一片徹底的、空洞的、拒絕一切的虛無。她的精神觸須如同碰觸到絕對零度的冰牆,每一次探測都被瞬間彈回,甚至感到一種灼燒般的疼痛。
“不…不可能…怎麼會這樣…”她發出破碎的囈語,精神感應中充滿了無法接受的恐慌和否認,“蓋亞之網…我們的意識鏈接…應該還有殘留…就算身體矽化,意識也該以數據形態保存下來…”她不願意相信,億萬同胞連同他們構建的意識網絡,就這樣變成了毫無生氣的擺設,連一點數據碎片都沒留下。
偵察小隊隊長強忍著胃部的不適,用通訊器對隊員們下令:“分散偵查,半徑五十米,記錄雕像形態和分布。不要觸碰任何東西,保持安全距離。”他自己則握緊了腰間的武器,慢慢靠近一尊倒在街角、似乎是想尋求庇護的較小共生體雕像。那雕像的姿態充滿了無助,身體緊緊貼著一棟矽化建築的牆壁,一條手臂向前伸展,仿佛想抓住什麼救命稻草,透明的臉上凝固著孩童般的茫然和恐懼。
通過隊員頭盔攝像頭傳來的特寫畫麵,艦橋上的人們能清晰地看到雕像表麵的每一個細節:光滑如鏡的矽質表麵,沒有任何生命應有的毛孔或紋理;內部的絮狀沉澱如同懸浮的灰塵,在光線中緩緩移動;原本應該是眼睛的位置,是兩個深邃的空洞,反射著灰白的天光,顯得格外詭異。這哪裡是生命的遺跡,分明是一件流水線生產出的劣質工藝品,卻被強行賦予了生命最後的姿態,充滿了令人作嘔的諷刺。
拓盯著屏幕上那尊孩童雕像,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。他想起了樂土環帶那些在生態災難中失去家園的孩子,他們眼中也曾有過這樣的恐懼,但至少他們還有機會逃跑、掙紮、活著。而這尊雕像裡的生命,連掙紮的機會都被剝奪了,永遠困在這最後的恐懼中。
“隊長…能…能碰一下嗎?小心點。”拓忍不住開口,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紙摩擦,“我想知道…它們是不是還有…一絲活性。”他抱著最後一絲僥幸,或許這隻是某種休眠狀態,不是徹底的死亡。
隊長猶豫了一下,看了看隊員們,得到默許後,伸出戴著厚重防護手套的手,極其緩慢地、輕輕地,用指尖觸碰了一下那雕像的手臂。
即使是隔著多層防護材料,一種無比清晰的、冰冷的、絕對非生命的觸感,也毫無阻礙地傳遞過來。那不是岩石的粗糙涼意,也不是金屬的光滑冷硬,而是一種…毫無熱力學交換欲望的、惰性的、徹底的死寂之冷,仿佛觸碰的不是物質,而是“虛無”本身。手套表麵甚至凝結了一層細微的白霜,又瞬間被防護服的溫控係統融化。
就在隊長指尖離開的瞬間,也許是極其細微的應力變化,也許是時間的最後審判終於降臨,那雕像的手臂,從指尖觸碰的地方開始,突然出現了一絲幾乎肉眼難以察覺的裂紋,如同蛛網般迅速蔓延。隨即,發出一聲極其細微、卻又尖銳到刺耳的——
“哢嚓。”
聲音很輕,甚至不如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響,但在這片連分子振動都仿佛被凍結的絕對死寂中,卻如同驚雷般炸響在每個人的耳機裡和心頭!聲波在矽化的街道間反射,形成無數道回音,“哢嚓…哢嚓…哢嚓…”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暗處注視著他們,發出無聲的嘲笑。
那尊小小的雕像,連同它那凝固了太久太久的驚恐表情,在這聲脆響後,悄然碎裂開來。先是手臂斷裂,然後是身體,最後是頭部,化作一小堆無色透明的、棱角分明的矽粒,散落在珍珠白色的地麵上,與周圍的矽塵融為一體,仿佛它從未存在過,從未有過恐懼,從未有過生命。
“啊——!!!”艾拉的精神投影發出一聲淒厲的、絕非人類喉嚨能發出的尖嘯!那尖嘯中蘊含的物理性痛苦和精神性絕望如此濃烈,以至於星塵的雲民意識都產生了劇烈的波動,投影險些潰散;艦橋內的儀器受到這股精神衝擊,發出一陣刺耳的雜音;連偵察艇內的隊員們都感到一陣頭暈目眩,不得不扶住身邊的矽化結構穩住身體。
她最後的僥幸心理,被這輕輕一觸和隨之而來的碎裂,徹底碾成了粉末。這不僅僅是一尊雕像的破碎,更是她對母星、對同胞、對文明最後的希望被徹底粉碎。原來他們真的什麼都沒留下,連矽化的軀殼都如此脆弱,一碰就碎,仿佛億萬生命的存在,最終隻值一堆無人問津的塵埃。
“艾拉!冷靜!你的精神核心在崩潰!”星塵的聲音通過通訊頻道傳來,帶著焦急,“強行切斷感知鏈接!快!”
但艾拉像是沒有聽到,她的精神投影劇烈閃爍,綠色的能量粒子如同噴泉般從她體內湧出,在艦橋的地板上灼燒出一個個細小的孔洞。她的意識完全沉浸在那片破碎的矽粒中,仿佛自己也隨著雕像一起碎裂、消散。那些熟悉的麵容在她意識中閃過:溫柔的母親、嚴厲的長老、嬉鬨的夥伴…最後都化作飄散的矽塵,什麼都沒留下。
“它們…就這麼消失了…連一點痕跡都沒有…”艾拉的精神感應破碎不堪,充滿了徹底的虛無感,“我們的文明…我們的曆史…我們的存在…都隻是…易碎的玻璃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