嘉鑫三年,十月初八,江嶽幫滅亡後的第三天
門口站著的是個挎刀的武人,他沉默片刻後,扶刀快步上前,隱隱堵住了周自得的出路。
周自得非但沒有等來想見的江笑書,反倒被這不速之客盯的渾身發毛,他問道:
“你是誰?”
“一個無名小卒。”
“誰派你來的?”
“這很重要麼?”
“你來做什麼?”
“送你上路。”
語畢,“噌”的一聲,那人刀已出鞘。
光滑如鏡的刀身上,折射出周自得的神情——惘然、失望、遺憾……唯獨沒有該有的恐懼和慌張。
他隻是覺得,自己還有很多事沒做。
…………
睜開眼,周自得呆住——刀停在了自己的咽喉,皮膚沒有被劃破,卻能感受到刀鋒的銳利,看來這人的武功一定很不錯,才能這麼精準的掌控武器。
“你好像不怕死?”那人有些意外。
“生亦何歡,死亦何苦?”周自得搖頭道:
“都說長命百歲長命百歲,原來在世人眼中,至福之人也不過能活三萬六千天。我自知自己無福,能活近半百,已是對得起我這具臭皮囊了。”
持刀之人冷笑一聲:
“你看起來倒不像個大官兒,更像和尚或者道士。”
“樂天知命也好,參悟生死也罷,都是道家釋家的出世修行之法,”周自得歎道:
“我身在官場,那可是天下最入世的地方,又哪裡比得上方外之人那樣灑脫?”
“既然是入世之人,當追名逐利、愛惜羽毛、貪生怕死,為何卻連殺頭都不放在心上?”
“入世之人,亦有不同,下者求家財萬貫、嬌妻美妾;中者求官運亨通、福澤子孫……”說到這兒,周自得張了張嘴,欲言又止,卻又最終沉默。
“在周大人的心裡,周大人自己當然不是下者和中者了?”持刀人反問道。
“不是。”
“那周大人一定是上者了?”
“……還不算。”
“還不算?”
“關於上者,眾說紛紜,儒家先賢曾說‘修身、齊家、治國、平天下’,也說過‘為天地立心,為生民立命,為往聖繼絕學,為萬世開太平。’原本我對此深信不疑,可此番經曆後,卻又不以為然了。”
“哦?”
“身若正,何苦經書修?家若和,何必教化齊?國若安,哪用禮法治?世若興,何須聖賢平?用一些條條框框的架子把讀書人的目標定死,就是所謂的治國之道麼?我看未必。”
“周大人你難道忘了,當初你也是熟讀四書五經,靠八股科舉才有了今日?”
“正是因為我熟讀聖賢書,經曆變故後,才明白這些東西背後的醜惡,好比所謂‘橫渠四句’——為天地立心,其實是獨占了天道和對天道的解釋權,天道是什麼樣,由我說了算;為生民立命,其實是獨占了話語權,自封為百姓的代表,百姓想要什麼,還由我說了算;為往聖繼絕學,其實是獨占了教育權,百姓想知道什麼,仍由我說了算。為萬世開太平,其實是獨占了統治權,百姓想做什麼,都由我說了算!”說著說著,周自得激動了起來:
“聽聽!什麼都由他說了算,無數所謂的先賢,寫了那麼多錦繡文章,原來隻是為了句‘我說了算’;鑄就那麼多傳世經典,原來不過是追求權力;改變了那麼多的曆史,可究其根本,卻隻橫豎看出四個字——爭當皇帝!這何其可笑?又何其可悲?”
“……”持刀人沉默了。
周自得卻越說越激動:
“莊子曾說‘聖人不死,大盜不止’,初聽時自然覺得離經叛道,可現在看來,卻不無道理。就好比這一次,我中了江嶽幫之奸計,竟因他人嫁禍而誤會江公子,險些與他同歸於儘……我做了錯事,即便千刀萬剮也沒什麼,可若是江公子因此受牢獄之災甚至死亡,不就恰好正中江嶽幫之下懷?那湘州今日的安定,又該拖多久才能盼到?可在真相大白前,我卻始終覺得自己對極了。為什麼?因為聖賢說了啊:‘政者,正也,子帥以正,孰敢不正?’隻要為官的我沒有做虧心事,就擁有了審視和批判一切的權力,所以我用簡單粗暴的‘人治’,定下了江公子的罪;再之後,我又想起‘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。’更是信心百倍了,於是便對江公子死諫,在那時,我雖然不說,可我心裡卻隱隱在驕傲——我周自得哪怕舍得性命不要,也要維護正義,我是多麼偉大高尚……現在想來,當真愚蠢到了頭。”
聽到這兒,持刀人反問道:
“周大人,先前獨龍哥犯法報複於你,你那時為何不死諫上京,告發獨龍哥呢?”
周自得沉默了,良久後,他隨後忽然掩麵:
“我、我真是個沒有用的人!在經曆獨龍哥報複後,我終於明白了自己力量的弱小,於是從此以後我定下兩條為官方略——第一、我力量如此衰微,天下其他地方的事,我再也不管了,隻努力維護好我治下武陵郡即可……我知道這是逃避和退縮,可、可……”
“可你知道,這是你能力範圍內能做得最好的了。”
“不錯。”
“你剛剛說兩條方略,第二條呢?”
“第二條,我知道自己若死諫,至少能換掉一個大人物,可我的生命隻有一條,所以我要在有生之年,打擊掉一個在武陵郡犯法的大人物,獨龍哥不再被我視為最大的敵人,我心中的假想敵,至少是陳翹楚,或者他背後更大的靠山!由此一來,樹倒猢猻散,說不定以我一死,竟換來武陵郡、乃至整個湘州的安定繁榮……誰知道,誰知道……”
“誰知道江笑書竟然被你當成了那個最大的‘惡人’。”持刀人替他續了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