據說在很遠的古代,部落中的巫師,為了詢問上天的旨意,會把文字刻在龜甲上,燒製之後根據占卜結果指揮狩獵。
這就是中華文字的起源,中華文明的起源,這種文字在後世也被稱作“甲骨文”。
甲骨文是一種象形文字,就像畫畫一樣,進行簡要的記錄。
如果你看過甲骨文,你一定會認得一個字,那就是“人”字。
甲骨文的“人”與現如今的“人”字幾乎一模一樣,唯一的區彆就是,甲骨文的人字,是佝僂著身子,垂著頭的,像在給人鞠躬,
很多人會理所當然的想,那“王”字一定就是很多個“人”鞠躬的對象,應該是一個很大的,挺著胸膛的人。
不是的,甲骨文的“王”字,是一個巨大的斧鉞。
給那些鞠躬的人砍頭的斧鉞。
“王”已不再是人,而是代表了掌握暴力和生死的權力。
那很多人又會理所當然的認為,“皇”字一定是更大的斧鉞,或者是彆的更厲害的兵器。
依然不是,甲骨文的“皇”字,是一個“王”側立在旁,跪拜著一盞火光閃爍的燈,那盞燈光彩熠熠,好像連著太陽。
“皇”不再是單純擁有權力的王,而是代表對天地神靈一切解釋權的至高無上。
從甲骨文開始,“人”“王”“皇”的故事就在不斷上演,人類的複雜超過了已知的任何一種生物,所以關於人類的故事也多過天上的繁星,複雜過那爛漫的銀河。
人的世界,叫做人間,“王”擁有的權力,“皇”擁有的神性,就是“道”。
人間道。
…………
十月初一,深夜。
滾滾長江吞噬馬忠國全家時,遠在萬裡的京城恰巧開始下雪。
“北麵將軍南麵臣,居中天子鎮天門,東邊累死潦倒客,西城清閒福貴人。”這首形容秦城格局的歪詩,在此刻最為應景。
西城的長安街,公子哥們早穿上了新貂裘,摟著懷裡的美女佳人飲酒賦詩,酒樓每每高朋滿座,說書先生驚堂木拍得震天響,他們吃著蜜餞、喝著參茶、聚在暖閣,為故事中的癡男怨女歡笑流淚。
貴婦人們嫌貂裘臃腫,最多不過在絲綢上披件大氅,他們走到哪裡,哪裡就有大火盆,甚至更闊綽些的,乾脆在家裡弄個熏籠,熱得人直冒汗的大籠子,可以坐得下五六人,她們互相說著體己話,說到動情處,更是流下淚來,感歎自己命途多舛,沒有嫁給夢裡的如意郎君。
貴婦人們總是要回家的,可她們穿得那麼單薄,豈不是凍壞了?
不要緊的,仆人們隨時伺候著的銅腳爐,早把轎子烘得溫暖如春,爐裡是晉州最好的碳,幾下明滅,就是窮苦人家半年的收成。
更彆說,冬天還有好多的耍子——滑冰刀、堆雪獅、圍爐煮茶、踏雪尋梅……
西城人的冬天是美好的,詩情畫意的。
……
可東城害怕下雪,準確的說,是東城人害怕下雪,更準確的說,是窮人都害怕下雪。
有人可能不禁會問——不是說“瑞雪兆豐年”麼?說雪化了能多產糧食,窮人怎麼會害怕下雪呢?
因為說出“瑞雪兆豐年”的人,一定僥幸扛過了那個可怕的寒冬,開春雪化時,發現左鄰右舍都死得七七八八,自己憑空多占了不少地,加上土地肥沃,終於從農民變成了小財主。
從這個角度,“瑞雪兆豐年”是對的,前提是你能活過冬天。
你有沒有在雪天洗過衣服?一定要洗得很快很快,否則手會凍上,衣服會凍上,沒有衣穿的你也很快會被凍上。
如果你僥幸能搶到一個池塘,沒錯,是“搶”,因為在窮苦人的世界,很多東西都要靠搶,你不搶,彆的窮人就會搶你,哪怕是一塊破布,一雙鞋子,一個臭水溝似的池塘。
搶到池塘就萬事大吉了麼?
你有沒有生過凍瘡?手和腳又腫又痛,像小刀在切割,傷口會爛會流膿水,可你是不敢洗也買不起藥的,隻能看著它爛,傷口被粗糙的衣服摩擦,那粗麻線頭混在一起,鑽進肉裡。
你有沒有見過凍死在路邊的屍骸?他們脫得光溜溜的,就像鏜好的羊,身上又結了霜,又像凍好的火腿,他們臉上還有笑容,好像很幸福。
之所以光溜溜的,是因為絕大部分人被凍死前,大腦都會出現幻覺,覺得自己熱得不行,拚命的脫衣服。之所以笑,是因為他們覺得自己暖和得不得了,好像在母親或愛人的懷抱安睡。
那一小部分沒有出現幻覺的人,死後也同樣光溜溜的,因為他們倒下後,其他人就像聞見腐肉的禿鷲,一擁而上,把他扒得一絲不掛。
他們是窮人,所以他們搶。
他們是窮人,所以他們恐懼大雪。
他們是窮人,但在很多人眼裡,他們不是人。
……
太秦殿總是威嚴、肅穆、莊重。在這裡,每一塊磚、每一片瓦、每一根柱,都是有規矩的。
太秦殿裡的人總是麻木、警惕、惶恐。千裡之外的哀嚎,到他們手裡便隻有冰冷的數字。朝夕相處的同僚,可能下一刻就會背離而去。龍椅上的身影,一個動怒,就會讓你跌入地獄。
散朝了,龍椅上的身影依然端坐,從中秋開始,他好像變了個人,開始回歸朝政。
崇煌皇帝親自處理朝政後,才體會先皇的不易——朕不過是維持這個帝國的日常運轉,就已心力交瘁,可先皇非但做到了,那各種壯舉,抗荒狼、收苗疆、平遼東、覆百越……沒有一樣落下。
秦尊是皇帝,但也是個剛及弱冠的青年,過去三年裡,無人管束時,他拚命揮霍自己的權力和自由,乾了不少荒唐事,中秋時,他收到了江笑書傳回的消息,聽見江笑書在南方做出不小功績,自是欣喜,隨後又是安然長公主不斷勸誡,他終於決定遠離驕奢淫逸,重回朝堂。
他很滿意,因為祖先留給他的一切都很穩固——太秦殿的磚瓦、萬裡的江山、無上的權力、天子的威儀。
他相信這種穩固會一直陪伴他直到生命儘頭,然後在傳給他的太子,一世二世……直至萬世。
想到那隻猴兒,秦尊原本應該樂出聲的,可是這次他的表情卻凝重了起來。
案前堆了很多公文,都是關乎同一件事,擺在最下麵的是周自得的死諫書,然後是江笑書逃竄的消息,然後是湘州布政史與按察使帶著幾乎整個湘州官場聯合彈劾,說江笑書如何無法無天,求朝廷務必嚴懲……
可皇帝不在乎這些,令他頭疼的是另外幾件東西——兵部尚書,忠武將軍江平和吏部郎中江敬文的辭呈;大長公主,也就是自己親姑姑秦鳳儀的鳳冠,那是她出嫁時先皇禦賜的嫁妝,此時她已免冠待罰;就在剛剛,江平再次請罪,回報自己的虎符和帥印竟同時遺失,按律當斬,求皇帝成全……
這些令皇帝頭疼,可他終究能處理,可他現在卻感到慌張,登基之後,他已經很久沒這種感覺。
江笑書失去下落了,苗疆之後接近兩個月,無論是秦麟還是其他組織,都沒有了他的消息。
皇帝把江笑書當作朋友,他非常信任江笑書,可他是皇帝,他絕不能允許有事情脫離自己的掌控,在政治麵前,無法掌控意味著大禍臨頭。
“江府上下怎麼樣了?”
一旁太監道:
“回萬歲爺的話——江尚書一家仍在家中待罰,據說已經滴水未進數日。”
“什麼?斷飲食?這是誰下的令!”
“是江尚書自己決定的,他帶頭不吃不喝,大長公主和江郎中也就隻能跟著做。”
“三司會審了麼?”
“三司都說事關重大,短期內無法會審,都盼著陛下您決斷後,他們再遵旨照做。”
“新的線索找到了沒有?”
“萬歲爺,全都在這兒了。”
皇帝擺手讓太監退下,隨後起身去了太後寢宮,請過安後,皇帝把江笑書事件始末都講給了太後。
“……現在是這樣,母後,您怎麼看?江笑書會不會有事?”
太後慈祥的麵容逐漸嚴肅,聽到後麵,更是麵若寒霜,聽見皇帝問她,她答道:
“那小猴崽子沒死。”
“當真!”
“哼!他非但沒死,還膽大包天,想動朝廷的根基!”
“母後,這!這是什麼意思?”
“江平他兒子一逃離死諫,他就立刻去刑部和詔獄負荊請罪,那些奴才們不敢拿他,他就回家等你發落。怎麼偏偏就在這時,被人偷走了虎符和帥印呢?他做了這麼多年的官,難道不知道即便天塌了,也該先交接公事,再說其他麼?這分明是監守自盜,把事關國之根本的東西,給了他的寶貝兒子,那個無法無天的猴崽子!”
“這!”皇帝大驚,隨後仔細一想,母親說得確實在理,他想了想,隨後道:
“母後,也許江笑書有難言之隱,必須要拿到虎符帥令做事?如果他真活著,後麵他會回稟給我……”
“皇帝!”太後已是動怒:
“你太胡鬨了!軍國大事,先斬後奏,這可是死罪!你在眼皮子底下被人偷了虎符帥令,不想著殺一儆百,卻要聽什麼回稟,成何體統?”
皇帝一驚,隨後慌忙道:
“母後。江笑書值得信任,他是我的朋友,不會……”
“皇帝沒有朋友!”太後再次打斷他:
“江笑書自幼就無法無天,早該殺了,先皇要處罰,你和安然卻拚了命求情,這才留了他一條命。瞧瞧,現在惹出這等滔天大禍,如何收場?”
皇帝見母親氣極,趕緊上前寬慰,太後平息怒氣後,又沉思良久才開口:
“那首秦城格局的歪詩,你可還記得?”
“記得的。”
“北城南城明爭暗鬥多年,武將以江平為首,文官領頭便是首輔黃誌昭……先皇當年教你的,你可還記得住?”
“先皇說,官員們結黨不可怕,怕的是他們營私。一黨獨大,必定禍患無窮,所以要扶持另一黨與之抗衡,哪邊弱了就扶,哪邊強了就壓,維持平衡,方能長治久安。”
“記得就好。”太後道:
“二十四年前西北民變,江平一鳴驚人,君子豹變,自此成為北城武將一黨的核心。先皇擔心他日後功高震主,因此開始扶植南城以黃誌昭為首的文官,終於在殯天前,維持了雙方最微妙的平衡。你登基後胡鬨了三年,這次回來親理朝政,卻方方麵麵都妥帖得緊,你當是出自於誰?”
“先皇用心良苦,我時刻謹記。”
“你親政不到兩個月,就要殺江平的頭,他倒是忠心耿耿,負荊請罪等你發落發落。可新的武將首領有沒有他這麼忠心呢?”
“誰會是這個新人?”
“連人都對不上,就敢殺顧命大臣?”
“孩兒並沒有要殺江尚書。”
“這不重要,重要的是你的皇位雖然穩固,可你卻對百官一無所知。我再問你,江平死後,黃誌昭必定勢大,你要扶誰起來,和他黨爭對抗?”
“我、我不知道……”
“都不知道?”
“是、是……”
“皇帝,我要你即刻去太廟,問問你父皇、問問你祖父、問問我大秦十七代先皇——他們如果是你,現在會這麼做?”
太後素來慈祥,先前秦尊荒唐了三年,她也未置一詞,可今日卻大發雷霆,秦尊快被嚇得快失了魂,更要他去太廟反省,可見此事之重大。
秦尊一刻不敢留,連夜冒雪去了太廟。
………
南城,黃府。
吏部尚書,掌管天下官員任命,權力之大,被世人稱為“天官”。
內閣首輔,雖然隻有區區五品,可非各部尚書不能擔任,權力更是堪比已廢除的丞相。
吏部尚書加內閣首輔,可謂位極人臣。
人臣頂點的黃誌昭,驅散了所有要來議事的同僚,獨自一人靜坐書房。
放下手裡的《周易》,黃誌昭自言自語:
“湘州官場出了大事,我竟一無所知?江小子死了麼,我看未必?江平求朝廷發落,三司竟無人敢審他,是誰的意思?湘州究竟會發生什麼……”
黃誌昭突然想起,兵部的官員們今天個個如喪考妣,可江平明明還沒死,他們為什麼要這樣?
虎符!帥令!黃誌昭何等機敏,立刻想通了一切——湘州官場與江笑書的矛盾已不可調和,江笑書已經調兵,對他們進行武力清算!
虎符和帥令被江笑書以非法方式拿走了,用來調集湘州軍,攻擊湘州府衙!
這可是兵變!是謀反!
黃誌昭立刻了然,隨後他想到——若是明日眾文官禦史聯合彈劾江平監守自盜、意圖謀反,求朝廷嚴懲不貸,江家一倒,對那不可一世的北城武將黨一定是致命一擊!
黃誌昭激動的起身,就準備連夜召集同僚議事,可走到門口時,他卻鬼使神差的看了一眼。
桌上的《周易》仍攤開著,左邊那頁是“訟”卦,象征慎爭戒訟,爭訟非善事,務必慎重戒懼。
右邊那頁是“?需”卦?:象征守正待機,穩健之妥,不可冒失行動,觀時待變,所往一定成功。
黃誌昭本不信鬼神,可卦象如此,一個中下、一個中上,合在一起也不過是中中,不由得令他多想。
可好可壞,結果就在我一念之間。黃誌昭沉吟著,隨後他猛一點頭,大踏步出了房。
吏部、督察院的主要官員都來了,各科給事中也都就位,大家都摩拳擦掌,準備給北城那群大老粗沉重一擊。
首位的黃誌昭隻說了一句話:
“七日之內,不得以任何籍由發起彈劾,結束。”
……
北城,江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