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平已在大堂跪了數日,他堅定的看著門口,等待隨時可能到來的聖旨以及來捉拿的人。
“老爺,下雪了,請披上。”一件大氅罩在了江平的身上。
江平扭頭看了眼來人:
“你還沒走麼?快離開。”
那人搖搖頭:
“老爺和大公子曾救我於水火,如今江家有難,綺之怎可視而不見?”
她正是離開了江府的童綺之,她原本在東城獨居,每日做些針線活補貼家用,可聽聞江府落難,她竟立刻回到了江府,與江家上下一同等待受罰,江平一家餓了多久,她也跟著餓了多久。
江平道:
“童姑娘與我江家非親非故,又何苦如此?”
非親非故麼?童綺之心中一痛,隨後強笑道:
“我來的那天,老爺說過,我從此以後可是你的義女。將來我嫁人,你以嫁女之禮相送。”
江平冷漠的搖頭:
“我不認你了,走吧。”
“可我卻認得老爺夫人和大公子。”童綺之輕聲回答,隨後在江敬文身邊跪了下來。
小公子,又是小公子。他好像天生就和我們不一樣,無論走到哪裡都會驚天動地。
她轉頭看向江敬文——我不要驚天動地,我隻要你能平安喜樂,可現在,卻連這個願望也實現不了了。
我沒有願望了,我隻想上黃泉路,和你一起。
“綺之。”江平開口了:
“既然不願走,替我辦件事。”
“老爺請講。”
“去笑書的院子裡,叫‘阿苗’和‘小李’來見我。”
“是。”
“阿苗”和“小李”很快來了,江平望著他們倆,隨後道:
“是逐電疾鷹麼?”
二人震驚的對視一眼,良久後,神偷苗空點了點頭:
“是的。”
“那應該到了有三天了……你偷虎符帥令時,難道沒想過會死?”
“我……”
“你不該對你的輕功和手法那麼自信,如果想,我那時可以殺你,現在也可以。”
“江大人請動手。”
一旁的丹青李聽見了,立刻跟著道:
“江大人,帥令是我偽造的,您要動手,請帶上我。”
江平皺眉:
“你們好像不怕死?”
“我們早已在苗王墓死過一次。是江公子給了我們再活一次的機會。”
“你們可以找個地方就此隱居,男耕女織。難道非要在江府才活得下來?”
“江公子需要我們,恩人有所求,這是我們活在這世上的理由。”
“哪怕為了這個掉腦袋?”
“不錯。”
江平點點頭,隨後眾人甚至都沒看清他怎麼出手的,一旁的童綺之就已經倒了下去,江平抬起童綺之,交到了二人手裡:
“她我的女兒,笑書的姐姐,你們重義輕生,值得托付,我要你們所有人離開江府,離開大秦,但是要照顧好她,你們做的到麼?”
二人一驚,對視一眼後,重重地點了點頭,隨後便回江笑書的院子叫同伴去了。
能人異士們帶著童綺之悄悄離開了,擅長建造的老許帶領大家鑽入後院下水道,在秦城錯綜複雜的下水係統中左繞右繞,終於從城外冰封的小河中滑了出來,眾人就此脫身。
仆人丫鬟早已被遣散,諾大一個江府,隻有江家三口在等待最終的審判。
“聖旨到——”
………
“明麵上,鎮涼宮楊問宏會帶領你的手下,交代他們要老實聽話一點。”
“嗬嗬,那暗地裡呢?”
“你暗中先去湘州找江笑書,如果他畏罪潛逃,就……殺死他。然後接管你的手下,楊問宏手裡的所有東西,都原封不動的拿回來。”
“萬一江笑書認罪了呢?”
“那你立刻回來稟報。”
“賞賜呢?”
“如果殺了江笑書,賞你半個江家。”
“不殺他,當然是沒有賞賜咯?”
“沒有。”
“不怕我殺良冒功?”
“秦麟沒有叛徒。”
“嗬嗬,那我去了。”
看來在太廟裡,秦尊學會了怎麼做一個真正的皇帝。
…………
十月初五,嶽陽樓大戰時,饕餮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觀,作為頂尖的一流高手,眾人的武藝自然不入他眼,就連武功最強的雙刀虎,在他看來也弱小得像蟲子。
不過江笑書從嶽陽樓直落湘江的驚天一劍,卻讓他嘖嘖稱奇,他在那一劍上看見了一流高手的影子。
而盛於燼竟能從“移花接木”中找到藏匿的陳翹楚,如此驚人的感知,更令饕餮若有所思。
嶽陽樓大戰結束,江笑書在湘江邊安然躺下時,饕餮把密信送往了京城。
在十月七日楊問宏等人到達嶽陽,見到江笑書時,皇帝已經提前知道了一切。
…………
十月八日,太秦殿,早朝
七日前,皇帝下令,江家案件調查中,江氏父子停職接受調查,那時的各路言官就已按捺不住性子,個個都想狠狠參江家一本。
可畢竟首輔大人說了七日之內不得彈劾,大部分人還是乖乖照做。
小部分人覺得這是一步登天的好時機,還是還上疏參了江家,可皇帝不置可否,反倒是引起了武將們的集體反擊,唇槍舌劍,下筆如刀,好不狠辣。
今天是第七天,期限已經到了。南城黨的眾人都鉚著勁,摩挲著袖中奏章,準備讓江家萬劫不複。
“朕有事宣布。”皇帝在所有人前開口了,眾人一愣,隻聽太監捧起聖旨,朗聲道:
“九月二十九日,江笑書與湘州都指揮使李天將聯手,湘州軍全軍出動,突擊了湘州各路府衙,抓走了所有地方長官。隨後又在嶽陽城,與當地勢力‘江嶽幫’發生火拚,前後參戰人數達數萬人,乃近年來調兵最多的一次戰役。此戰之後,湘州官員全部被江笑書羈押,湘州地方政治由湘州軍各級軍官代管,江嶽幫被滅……”
說到這兒,太監停頓了,早已安排好的人手們,立刻開始觀察每一位官員的麵部表情,隨後暗中記錄成冊——那些是躍躍欲試的;那些是心如死灰的;哪些是猶豫不定的;哪些懵懵懂懂;哪些仔細咂摸……
終於,各類情緒到達頂峰時,皇帝續了下去:
“江笑書此行,朕早已授便宜行事之權,兵部虎符帥令也是我命人送去,故江笑書無罪。”
“江笑書此行,掃清湘州各級不法官員,消滅匪幫江嶽幫,賜上賞……”
“兵部尚書江平,協助本次大案,居功甚偉,同賜上賞……江平克己愛國,忠心可鑒,江家家眷,賜賞……”
“武陵郡知府周自得因誤會死諫江笑書,後知曉真相後,立刻撤回死諫,並協助江笑書公乾,功過相抵,授湘州臨時布政史一職,統領湘州大小事務。”
“李天將領兵有功,授兵部左侍郎,湘州、荊州兵力合並,設新職‘兩湖總指揮使’,由李天將出任”
“湘州原布政史王鴻富、按察使沙振邦以下各級官員共九十九人,經查有各類不法之事,已問斬。”
“即刻通緝江嶽幫殘黨陳翹楚、王偉等人,懸賞五千金,封地萬畝。”
朝堂瞬間嘩然——原以為大廈將傾的江家,非但沒有倒下,反倒再度立功!
於是北城黨的武將們個個狂喜,看來今晚非要慶賀個通宵。
南城黨的文官們,心裡沒一個不佩服黃誌昭的智慧——首輔說讓大家忍七日,果然七日剛到,就驚天逆轉,真是神機妙算,令人敬佩。
當然,哪些不聽黃誌昭勸告的投機者們,自然個個都苦起了臉,他們從此成了孤魂野鬼,會被南城北城兩黨的報複排擠得寸步難行。
兩黨之爭並未爆發,還是精妙的維持了原狀,雖然北城武將們勢更大了,可南城文臣們,也加深了凝聚力,且剔除了叛徒。
皇帝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,記在心中。年輕的皇帝正在被坐下的龍椅逐漸異化,用不了多久,他會變成和曆代先皇一樣的人。
隻有權力相伴的孤家寡人。
……
江府,死裡逃生的一家人終於吃上了回家的第一頓飯。
童綺之本不願來,卻被秦鳳儀硬拉著上了桌,不免的有些局促。
“綺之。”
“夫人,您說。”
“你可有心上人?”
童綺之和江敬文同時身子一震,童綺之扯出個笑容:
“夫人為什麼這麼問?”
“那天平哥說他不認你了,但我可沒這麼說,而且,他好像有點後悔,綺之,不知道你是否願意當我們的義女?”
“綺之願意!願意極了,就怕、就怕老爺夫人嫌棄。”
“該改口啦。”
“是……娘、娘親……”自幼失去雙親的童綺之頓時眼睛有些濕潤。
“好,女兒。過段時間給你建個院子,你就在家好好住著,彆去東城了。”
“我……”
“下雪了,爹娘怕你受苦。”
“是、是……”童綺之淚流滿麵、泣不成聲,江敬文和秦鳳儀一番寬慰,自不必說。
“剛剛娘問我可有心上人,卻是為何?”
“我們家就是這樣,隻要是江家的孩子啊,就沒有不催的……綺之,你覺得黃首輔家的兒子怎麼樣?”
“娘,這……”
“那兵部的小夥子你見過沒有?個個都人高馬大,健壯得很。”
“我……”
“綺之,你喜歡什麼樣的男子,隻要你說,爹娘都替你上門說媒啊,你老大不小啦,該考慮考慮了……”
秦鳳儀喋喋不休著,童綺之麵紅耳赤,頭搖的像撥浪鼓,一旁的江敬文神色尷尬,隻好望向了父親,卻見江平早已跑了,說是去取酒,卻半天不見回來,江敬文隻好心中大叫一聲苦也。
果然,母親很快又把話題帶到了他身上:
“敬文,你呢?”
“娘,我致力公務,實在是……”
“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啊!你們怎麼回事?整個家裡,除了笑書就沒一個給我省心……”
童綺之見江敬文蔫頭蔫腦的模樣,不由得捂嘴偷笑起來。江平終於回來了,用美酒截住了秦鳳儀剩下的十萬八千句話……
從甲骨文時期開始,人的故事就在不斷上演,人的複雜超過了已知的任何一種生物。
也許,當一個人嘗遍了所有喜怒哀樂,見過了所有悲歡離合,看透了人性的千般算計,曆經了人世萬般變化後,他真的能見到人間道。
所以,先勇敢、無悔、果斷的活在當下吧。
因為人間正道是滄桑,滄海桑田,那要在很久很久以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