體會到這句話的殘酷,柳伶薇不由得色變。江笑書則一拍手掌起身:
“江嶽幫就此徹底滅亡了……左右!”
“在。”
“帶上兩具屍體和馬忠國的腦袋,跟我走。”
眾人知道江笑書要做什麼,便都默默跟了上去。
…………
餘叔餘嬸的屍身在混亂中遺失了,他們的衣冠塚立在嶽陽城郊的一處山坡上,眾人走近時,小魚正在燒紙。
“凶手全部伏誅。”江笑書輕撫小魚肩膀:
“去供在二老墳前吧。”
小魚將屍身和頭顱放在了衣冠塚前,隨後接過烈酒,猛灌一口後,將剩餘的澆在了上麵,之後接過火把點燃了仇人的屍骸。
濃煙滾滾,火焰躥得老高,小魚雙手合十,喃喃自語。
爹、娘,你們的仇報了。
小魚閉上雙眼,淚水便流了下來,然後便立刻決堤,彙聚成悲傷的河流。
嶽陽樓決戰前,盛於燼思慮再三,還是告訴了小魚二老的死訊,小魚楞了很久,隨後便低頭沉默,沒有哭鬨,也沒有崩潰,當時眾人忙於準備大戰並未在意,可事後回想,卻不免覺得奇怪。
直到此時此刻,大仇得報,小魚才終於泣不成聲。眾人這才明白,她並非不會悲傷,而是把悲傷化為了仇恨,埋在心中,打起精神做應該做的事,直到一切塵埃落定,大仇得報後,那鋪天蓋地的悲傷才將她淹沒。
任何一個稍有心肝的人,看見此刻的小魚,都會不由得心碎,那悲傷從長空直落回地麵,使眾人的心都墜得沉重。
衣冠塚前,烈火熊熊,碑文因為熱浪而模糊不清,隨著小魚悲傷的哭泣,眾人也不由得垂淚。
本應在鄉下安居樂業其樂融融的一家人,卻因為連年的災荒、官員的視而不見、惡人的覬覦,最終落得如此悲涼,令人唏噓。
小魚當然也想到了這一切,她原本隻是個弱女子,因為生存所迫,她不得不強行支撐自己,好麵對那些肮臟、不公、痛苦、折磨,她那時偏執的以為,世間的苦難是有限的,自己承受了越多,家人承受的就會越少。
她後來發現自己錯了,麻繩專挑細處斷,厄運總纏苦命人,忍辱負重隻換來了家破人亡,更令她絕望的是,現在這個局麵,已是所有人努力後得到的最好結果。
壓在小魚身上的枷鎖已經消失,她卻並未感到多麼欣喜,因為她的期盼也消失了。
小魚忽然扭頭,看向了天儘頭的雲夢澤,眼裡竟生出一種迫切的向往。
眾人心中一震,想起了她手帕上的那首詩——欲隨江水去,稚妹歲尚輕。可現在小蘭已被大家保護得很好,即便沒有她也能順利平安長大了,她已經了無牽掛,準備隨滾滾江水離開這不願眷顧她的人世。
眾人心中哀傷急切,不約而同的看向了江笑書。
江笑書來到了小魚身邊,於是眾人默默離開了,心中暗暗祈禱江笑書能勸住小魚。
“除了小蘭之外,你還要交代我什麼?”
“時醫生在等你治療胸口心脈的洞,彆忘記了。”
“彆的呢?”
“我不要你替我收屍。”
“為什麼?”
“那模樣不好看的,就讓魚兒吃了我就好。”
“好。”
“你……保重,我該去了。”
小魚轉過身,卻突然聽江笑書問道:
“你沒見過雪吧?”
“什麼?”
“你說你喜歡夜晚,也帶我看過了。我很喜歡雪天,你想看看麼?”
“雪天?”
“很大的雪,白茫茫一片真乾淨。”
“有多乾淨?”
“你唱歌時眨眼那麼乾淨。”
“這麼好的雪天!還有呢?”
“還有那種穿得圓鼓鼓的小姑娘,掉在地上像皮球一樣會彈起來。”
“真的能彈?”
“半點不假!”
“萬一你騙我呢?”
“那你就在陶然亭水池的冰上挖個窟窿,把我也丟下去喂魚。”
“可我聽說冰麵下的魚吃得很好,不會隨便咬人的。”
“其實大部分魚都很好,都不會隨便咬人。”
“那你還這麼說?”
“我想說,魚兒都過得很好,所以喂魚這種事,換個時間做也不遲,對麼?”
小魚自然知道江笑書在說什麼,她想了想,隨後眨眨眼:
“也許等我看完京城的雪之後再說吧,年後可方便?”
江笑書咧嘴一笑:
“你來,我等你。”
…………
“自得吾弟親啟:聞汝在湘州之事,悉已知之。傳曰汝心係黎民,不畏得罪上官,縱有性命之憂亦不屈服,此真乃壯舉也。兄於朝中聞汝事跡,心中欣然。考族譜,吾等皆為湘州周氏之後,緣分深厚。今修書一封,並附薄禮,願今後往來日密。——工部周成敬上,崇煌三年十月初八夜。”
這封書信被周自得放在了桌麵中央,好讓眾官員都能看得清,眾人看過信後,立刻熱火朝天的討論了起來——
“工部周成大人?那個工部左侍郎麼?”
“必定是他!我聽人說,朝中派係互相軋碾,北城武將與南城文吏鬥了好些年,幾乎將六部都牽扯了進去,尤其是六部各個尚書和侍郎,都或多或少的選擇了站隊某一方……可這位工部周侍郎卻是例外,初到工部不過是個員外郎時,兩派就曾經拉攏過他,可他隻管埋頭做事,甚至連日常往來都欠奉。”
“是啊,就因為這個,兩派被拒絕後都覺得顏麵無光,曾在公事上給他使了不少絆子,可他雖然不擅人情往來,功績卻是極好的,年年述職都是優中之優,出類拔萃,終於就升到了工部左侍郎,兩派一改往日麵目,又對他極力拉攏討好。可他仍不站隊不交友不應酬,隻管做好政績,公事公辦,兩派隻好偃旗息鼓,不再試圖拉攏……從此以後,朝中上下在背後都稱他叫‘獨官’,說他獨來獨往,卻地位超然。”
“這樣的人,竟給周大人寫信來了?還說想和周大人多多來往。”
“他也是咱們湘州人呢……”
周自得咳了兩聲,打斷了大家的討論:
“周侍郎的信不單單是給我的,同樣是給在座諸君的。”
眾人一凜,紛紛看向了周自得。
周自得環顧四座,朗聲道:
“江嶽幫禍害湘州,勾結官員魚肉百姓,幸得江公子奉天子密令出手,這才剿滅匪幫,掃清官場。官員清洗時,大浪淘沙,能留在此間的諸位,都是拒絕與江嶽幫合作,因此受到打壓和報複,忍辱負重多年的好官,重整湘州的各類大小事宜,諸位也都厥功甚偉。”
眾人紛紛點頭:
“匪幫贓官一掃而空,當真痛快!”“不過這段時間公務卻是忙得足不沾地,有一次我批閱公文忘了時日,起身時師爺才告訴我,我連著兩天兩夜都沒睡覺呢,嗬嗬……”“要說忍辱負重,周大人才是頭一個,那獨龍哥報複何等殘忍,周大人卻凜然不懼,反倒庇護了武陵郡百姓多年!”“不錯不錯,咱們不過是偶爾通宵,可在周大人這兒,卻是常態了。當真了不起!”“正是正是……”
周自得又道:
“在座諸君心懷百姓,終日勤勉,與周侍郎何等相似?我們這些年身處泥淖,無一人可傾哀情,豈不也都是‘獨官’呢?所以周侍郎才立刻修書過來,欲與我等結交,自此以後我湘州同門都有個照應。”
一位年輕的官員皺眉:
“這……這豈非是結黨?”
“非也,”周自得搖搖頭:
“結黨是為了營私,可在座諸公有無私心,早已經過驗證。所以這並非是結黨,而是君子矜而不爭,群而不黨。”
“受教了。”那年輕官員躬身道:
“桂陽郡知府劉重莽,願為大人驅使。”
其餘官員也紛紛向周自得道:
“我等願為大人驅使!”
周自得重重點頭,隨後取來紙筆,回信道:
“複工部周成侍郎:大人之名,久有耳聞,今見來信,不甚欣喜。今湘州初定,恕下官無暇抽身拜訪,年後京城述職,願向大人拜訪,腹有一腔精誠血,可願金石至此開。——周自得、劉重莽……共二十二人一齊拜上,崇煌三年十月十二。”
從此以後,他們不再是獨來獨往的無根浮萍,他們會互相扶持互相提攜走過一段艱難的路,最後在青史上留下自己的足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