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間石室,是不計年歲的。
角落裡那根牛油蠟燭,便是此地唯一的日月。
它在吞吐著光陰。
一根燃儘,暗格裡便會悄無聲息地掉下另一根,像是神佛毫無誠意的施舍。
曹觀起就坐在這井底。
身下是塊硬得像鐵的木板,硌得他尾椎骨像被針紮似的,一下一下提醒著他。
他卻喜歡這疼。
疼,就還活著。
活著,比什麼都好。
有些人的樂觀,是刻在骨子裡的,無關命運,無關天下,無關生死。
這間囚室在他心裡,卻要比那座吞人不吐骨頭的山洞,寬敞了不知多少。
至少在這裡,他能睡個安穩覺。
能喘氣,就是天大的福分。
空氣裡還縈繞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焦糊氣,是先前那枚弩箭破空時留下的。
像一張催命的帖子,墨跡未乾。
他喜歡這味道。
這味道,比他從前府邸裡點的龍涎香,要真實得多。
桃子沒說話。
她就站在石室中央,那片唯一的空地上。
她的腰肢,像江南的柳。
她的招式,卻像北地的刀。
路數都脫胎於那本名為《無常經》的小冊子。
可一經她的手腳,就添了些冊子上沒有的東西。
那不是什麼名門正派的精妙武學。
那是街頭巷尾的爛泥裡滾出來的,是亡命天涯的路上用命換來的,最不講道理,也最省力氣的殺人法子。
她的衣袂在沉寂中劃過,帶起一道極細微的聲響。
每一記手刀,每一次踢腿,都落在空處。
可曹觀起那雙瞎了的眼睛,卻分明感受得真切。
她每一次出手落下的地方,都是人身上最不經打的要害。
喉結,眼窩,後心。
她不是在練武。
她是在殺人。
在殺那些過往裡,用眼神、用言語、用一碗施舍的稀粥,將她一並殺死的,無形的人。
她是在一遍又一遍地,臨摹死亡的筆畫。
好讓自己記得,如何用最短的路徑,去終結另一具溫熱的身子。
許久。
那陣微風停了。
桃子的胸膛微微起伏,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,在燭火下,像一塊蒙了層水汽的暖玉。
“想學麼?”
她開口,聲音很輕:“我可以教你。”
曹觀起坐在那兒,一動不動。
脊梁骨挺得筆直,像一杆不肯倒的筆杆。
兩個已經止了血的黑洞眼眶,就那麼望著桃子的方向。
過了很久。
他才緩緩開口,嗓音裡聽不出喜怒。
“我記得你。”
這四個字,輕飄飄的,不帶半點人間煙火氣。
卻像淬了寒毒的牛毛細針,悄無聲息地紮進了桃子的耳朵裡。
石室裡的空氣,在那一瞬似乎僵住了。
桃子剛剛平複下去的呼吸又亂了章法。
她緩緩轉過身,望向那個坐在木板上的瞎子。
垂在身側的手,五指不自覺地攥緊,指尖抵著一片冰涼的堅硬。
是那枚弩箭的箭頭。
她一直貼身帶著。
曹觀起像是渾然不覺那陡然森然的殺氣,自顧自地往下說。
“記得是三年前,望北縣發大水。”
“我家搭了粥棚,你帶著三個娃兒跪在第二排。”
“你當時發著高燒,身子燙得像個小火爐。”
他摩挲著手指間還殘留著的那股餘溫,嘴角竟勾起一個溫熱的笑,像是在回味某個美好的時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