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襲紅衣。
在這座黑、白、灰三色的大殿裡,像一團燒得正旺的火。
她的身段是熟透了的蜜桃。
可她的臉,卻像是用玄冰雕成的,找不見一絲活人該有的熱乎氣。
“你呢?”
無常佛的聲音裡,聽不出個喜怒。
“可有看上眼的?”
那紅衣女子緩緩抬起頭。
她有一雙極淡的琥珀色眸子,瞳色極淡,看人時,就像是在看一塊石頭,一件沒有生命的擺設。
“曹觀起。”
她的聲音,像是兩塊上好的玉佩輕輕碰了一下。
這話一出,其餘三位地藏使,幾乎同時將目光投向了她。
懶散的灰袍人幾乎笑出了聲。
曹觀起?
一個瞎子。
一個在這座隻信奉力量和死亡的寺廟裡,連太陽都見不到的廢物?
她竟然會看中一個瞎子。
紅姨的口味,還是這麼獨特。
“紅姨。”
灰袍人懶洋洋的開口,語帶輕佻:“莫不是瞧上他那張臉了?可惜瞎了眼,不然養在房裡當個麵首倒也不錯。”
紅衣女子沒有理他。
她的目光,始終平視著寶台上那張非哭非笑的臉。
“尋佛的差事,我交給他了。”
她聲音很輕,卻像一塊山石,砸進了這潭死水裡。
“所以,這個人,我要保。”
大殿內的空氣,瞬間凝固。
連麵如黑鐵的邢滅那張臉上,都出現了詫異。
尋佛。
無常寺的隱秘行動。
探查內鬼的行動。
她竟然將這麼一件天大的事,押在了一個瞎子身上。
這不是瘋了,是什麼?
蓮台上的無常佛,依舊沒有動靜。
隻是那張麵具上的光影,流轉得似乎快了一些。
過了許久。
那空洞如深淵的聲音才再度響起。
隻是這一次,話頭卻遞給了她身後,那個一直像是影子般,最不起眼的最後一人。
那也是個女人。
穿著一身洗得有些發白的青布衫子,腰上掛著個半舊不新的酒葫蘆。
她臉上還掛著幾分宿醉未消的茫然,眼神有些渙散。
似乎還沒搞清楚自己在哪兒,在乾什麼。
無常佛的聲音,像隔著一層濃霧。
“輪到你了。”
所有人的目光都彙聚到了那個青衣女人的身上。
她打了個長長的哈欠,揉了揉惺忪的睡眼,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,有人在和她說話。
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那笑容裡,帶著一股子市井婦人獨有不摻假的憨氣。
“回我佛……”
她抬手撓了撓有些亂的頭發,慢吞吞地說道:“我這幾日……酒喝得多了些,眼神兒不大好使。”
“還沒……還沒瞧見什麼特彆有趣的苗子。”
這話說得輕飄飄的,像個酒嗝兒,打出來,就散了。
邢滅不出意外的閉上了眼睛。
灰袍人更是嗤笑出聲。
唯有紅衣女子那張冰雕似的臉上依舊無悲無喜,仿佛這世上就沒什麼事,能讓她那顆心起半點波瀾。
無常佛沒有追問。
“都退下。”
那非人的聲音在黑暗中回蕩,像是從四麵八方擠壓而來。
“謹遵佛旨。”
三道身影躬身一禮,便悄無聲息地退入了黑暗裡,再無蹤跡。
唯獨那個青衣女人,還傻乎乎地站在原地,像是沒聽懂,又像是在回味那句話裡的意思。
“你,留下。”
無常佛的聲音忽然清晰了。
不再是那種千百人混雜的空洞回響,反而像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男人。
青衣女子身子,微微一僵。
臉上那副憨態可掬的醉意,像是清晨的薄霧遇到了陽光,瞬間消散得無影無蹤。
她緩緩抬起頭,望向那片黑暗中唯一的光源。
她歎了口氣。
那聲歎息裡,有些無奈,有些釋然。
她笑了笑,這一次的笑裡沒了憨傻,反倒透露著一股東西一切的從容:“到底什麼都瞞不過您老的眼睛。”
“你瞧見了什麼?”
無常佛的聲音裡,竟帶上了一絲真正的好奇。
“我瞧見了一個有意思的小家夥。”
青衣女子也不再裝傻充愣,她伸手解下腰間的酒葫蘆,仰頭咕咚灌了一大口,辛辣的酒氣混著果香,瞬間衝淡了殿內的土腥氣。
“那個家夥靠著地板上的屍體和幾本分開的無常經,摸到了《氣經》的法門,”
“哦?”
黑暗中,那張麵具似乎也因這兩個字,起了些微不可查的變化。
黃金鑄就的笑臉,弧度好像彎了。
“這世上的人得了本絕世秘籍,想的無非是怎麼練,怎麼殺人,怎麼稱王稱霸。”
無常佛的聲音裡,竟帶上了幾分賞識:“居然真的有人會想著破解其中的奧秘。”
“是啊。”
青衣女子又灌了一口酒,眼神裡泛起一層水汽,像是真有些醉了:“旁人練的,是冊子上的招式,一板一眼,有模有樣,求個形似。”
她頓了頓,像是在斟酌詞句:“他好像覺得,這《無常經》的真髓,不在那些殺人的招式上。”
“而在於……那些被殺死的,擰巴扭曲的屍首上。”
“他覺得每一具屍體都是一個寫得歪歪扭扭的字。他想把這些字給寫正了。”
她的聲音越來越輕,說到最後,像是在說一句夢話。
“他覺得,每一具屍體,都是一個被寫得歪歪扭扭的字。而他,想把這些字給寫正了。”
可這幾句夢話,卻讓這座萬古不變的死寂山腹裡,連空氣都起了漣漪。
無常佛沉默了。
一次漫長得足以讓一壺酒從滾燙放到冰涼的沉默。
久到青衣女子幾乎以為他已經睡著了。
“嗬嗬……”
一聲極輕的笑,從那張麵具後頭傳了出來。
那笑聲裡,有讚許,玩味,更多的卻像是一位獨坐山巔的棋手,終於等來了一個肯陪他下一局慢棋的對手時,那種發自內心的愉悅。
他的手臂似乎都在因為這愉悅而微微顫抖。
他緩緩轉身,那遮蔽了所有光亮的高大身影,重新融入了那片絕對的黑暗之中。
隻留下一句話。
像是從九幽黃泉之下,順著山石的縫隙,慢悠悠地飄了上來,在這空曠的山腹裡久久回蕩。
“那就讓他猜。”
“爛泥裡打滾的野狗,最懂骨頭的滋味。我且看著,他能從這堆枯骨裡,拚出個什麼天理昭彰來。”
“我看了三年才看出的氣經,他幾日能入了門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