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。
沒有星,沒有月,隻有化不開的黑暗。
黑暗裡有一座山。
山裡,是空的。
像是有一位造物之神,用他無匹的拳頭,將這座山的心臟活生生掏了出來。
所以這裡隻剩下空洞。
一個巨大、死寂、能吞噬一切光與聲的空洞。
這裡是無常寺的最深處。
一個活人不該來的地方。
地上沒有泥土。
地上是一整塊巨大的黑岩。
它被人用最漫長、最枯燥的水磨功夫,磨成了一麵鏡子。
頭頂有光。
光來自一盞盞長明燈,它們像倒懸的星辰,幽幽地亮著。
燈油火光跳動,千年不滅。
那光映在腳下的黑岩上,便讓人覺得,自己正踩在一片冰湖上,湖麵下是永不熄滅的業火。
空氣裡有一種奇特的味道。
初聞是龍涎香,最上等的龍涎香,那種能讓帝王都為之癡迷的香氣,熏得人骨頭發軟,魂魄發飄,仿佛置身於極樂仙境。
可你若敢多吸一口氣,就會品出那香氣裡裹著的另一股味兒。
一股陰沉、濕冷的土腥氣。
就像一座百年老墳,雨水泡爛了棺材板,屍骸與泥土混在一起,再也分不清彼此,散發出的那種獨有屬於死亡的味道。
仙境的香,與墳墓的腥。
它們擰在一起。
時刻提醒你。
這裡是一個會吃人的地方。
大殿正中,有一座蓮花寶台。
九品。
寶台是上好的白玉,卻沒雕佛陀菩薩。
蓮瓣上刻滿了一幅幅餓鬼受難圖。
餓鬼們形態各異,有的瘦骨嶙峋,有的腸穿肚爛,可那一張張扭曲的臉,神情卻又都活泛得可怕。
那份痛苦,那份饑渴,像是要從冰冷的玉石裡掙紮著爬出來,向這世道討一口吃的。
蓮台之上,坐著一個人。
他坐得很隨意,仿佛隻是坐在自家院子裡的石凳上。
可他實在太高大了。
哪怕隻是坐著,投下的陰影也像一座小山,將他身後那一片本應被燈火照亮的區域,完全吞沒,化作一片絕對的黑暗。
他就是這片黑暗的源頭。
他臉上戴著一張麵具。
麵具很古怪,不知是何種材質。
以鼻梁為界,一半哭,一半笑。
哭臉漆黑如墨,泛著鋼鐵的冷光。
那眼角垂下的,不知是淚痕,還是凝固的血。
笑臉燦爛如金,透著寶玉的溫潤。
嘴角揚起的弧度,卻帶著說不出的殘忍。
燈火一晃,光影流轉。
這張臉便時而像是悲憫眾生的神佛,時而又像是嘲弄世人的惡魔。
沒有人敢長久地凝視這張臉。
因為他們總覺得,自己的魂魄,會被這張臉活生生撕成兩半。
一半跟著哭,一半跟著笑。
從此,再不是一個完整的人。
他就是無常佛。
寶台下,有四個人。
四個像是沒有生命的影子,垂手侍立,紋絲不動。
他們是無常寺的四位地藏。
是除了那位無常佛之外,最有權柄的人。
也是,最會殺人的人。
“苗子,成色如何?”
無常佛開了口。
他的聲音很奇怪。
不屬於男人,不屬於女人,不屬於老人,也不屬於孩子。
像是把千百個絕望的魂魄,都扔進一個石磨裡碾成齏粉,再和著山風與回音,從那張詭異的麵具後頭飄出來。
左首第一人聞聲向前挪了半步。
他身形筆挺如一杆入了陣的鐵槍,一身黑色的利落勁裝,連袖口都用布條束得緊緊的。
從他的身上,任何人都找不出一根線頭和一處汙漬。
露在外頭的小臂,筋肉虯結,像是鐵水澆築,線條分明,再由刻刀一筆筆雕琢而成。
充滿了力量。
他整個人就是一柄出了鞘的刀,寒氣逼人。
“回我佛。”
他說話也像刀子,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,又冷又硬。
“薑東樾,好料子。”
“心性、手段、劍法,上乘。”
“劍夠快,也夠穩。殺人時,心無雜念。”
“天生的無常使。”
他言簡意賅,在他的眼裡,評價一個人就是評價一把兵器。
鋒利、堅固、好用。
就足以。
蓮台上的無常佛沒說話。
那張麵具隻是微微偏轉了一個角度,將那張漆黑的哭臉,朝向了他。
大殿裡的土腥氣似乎更重了幾分。
鐵槍般的男人,感覺自己的脖子上像是被架上了一柄無形的冰刀。
他閉上了嘴,退回原位。
左首第二位地藏緊跟著開了腔。
“無趣的人總是這麼無趣,看人隻看他手裡的劍快不快。”
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響了起來,像是春日午後的風,吹散了方才的肅殺:“邢滅,這道理我該和你講多少次你才能聽得進去?”
左首第二位地藏開了口。
他和邢滅是兩個極端。
他像是沒長骨頭,鬆鬆垮垮的藏在一件寬大的灰袍中,仿佛隨時會倚著殿裡的柱子睡過去。
“現在的人手伸的長,也不知道收斂一些,總是玩那些旁人都能看出來的把戲。”
他聲音懶洋洋的,像是在跟鄰居嘮家常:“我倒是覺著,那個叫裴麟的小子更有嚼頭一些。”
邢滅的眉頭皺了起來,眼中閃過一道寒光。
可他那慢條斯理的說話聲卻像是密不透風的牆,絲毫沒有給人插嘴的餘地。
“薑東樾的劍,是快,沒錯。”
“可裴麟那顆心更黑。”
“那小子就像條藏在臭水溝裡的毒蛇。你看不見他,不代表他不存在,等他探出頭來的時候,就是你死的時候。”
他打了個哈欠:“他殺人,不單是為了活命,更是圖個樂子。”
“這種人骨子裡就刻著咱們無常寺的佛法。比起薑東樾那種被人刻意給了劍譜才打造出來的兵器,要純粹得多。”
說完,他便都眼觀鼻鼻觀口低了頭,再不言語。
大殿裡又隻剩下燭火燃燒時,那細微的劈啪聲。
過了不知多久。
無常佛那張麵具才慢悠悠地轉向了右邊。
他的視線,落在了右首第一位,那個如彩繪神像般,妖冶又冰冷的女人身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