落水峽是條河。
有人的地方就有河,有河的地方就有故事。
這邊的故事,關於風,關於塵,關於活人的呼吸。
那邊的故事,關於死,關於佛,關於一座叫無常的寺。
青衫女子一步跨過,便將那座無常寺關在了身後。
她走得不快,袍角不起漣漪,像是生怕驚擾了什麼。
腰間那隻青皮酒葫蘆倒是比她更急,輕輕撞了一下她細嫩的腰肢。
甬道很長。
像是一眼望不到頭的黃泉路。
石壁兩側嵌著的燭火,被她帶起的微風吹得飄搖,火光便在地上拉扯出長長短短的影子。
她的鞋洗得發白。
踩在石板上,沒有聲音。
一個能讓燭火都為之戰栗的女人,走路本就不該有聲音。
空氣裡的味道忽然變了。
死人的味道淡了。
活人的味道濃了。
一種能把人的魂魄都熏酥掉的味道。
是女人的脂粉氣。
是陳年的酒糟氣。
也是金銀在無數隻手裡滾過,被無數人的貪婪和欲望反複浸泡後,留下來沉甸甸的銅臭味兒。
這三股味道,蠻不講理地擰成一股繩,悄悄勾住你的鼻子,要把你的魂兒,往一處溫柔鄉裡拽。
甬道的儘頭,是一扇門。
門上雕著繁複的花鳥,隻是年頭久,鳥雀的眼睛都磨平了,瞧不出喜悲。
門楣上有兩個字。
苦窯。
字是好字,鐵畫銀鉤,刻得很有力道,像是要把一輩子的憋屈和快活,都使在這兩個字裡頭。
可這窯子裡,半點瞧不見苦。
她伸手輕輕一推。
門軸吱呀一聲,一股熱浪,夾雜著能讓人三魂七魄都酥了的靡靡之音撲麵而來。
金子和爛肉攪在一起,就成了這世上最昂貴的垃圾。
滿眼都是流動的金,晃動的銀。
滿耳都是沒了遮攔的笑,沒了顧忌的喘。
地上鋪著的是整張從西域雪山販來的羊毛毯子,踩上去不聞聲響,隻覺著腳踝一軟,像是踩進了積年的雪裡,能把所有聲音都吞吃乾淨。
牆上掛的是前朝某位宮廷畫師的絕筆,金線繡的簪花仕女圖,畫上的人兒眼波流轉,仿佛下一刻就要從畫裡走出來,拉著你的手,說些體己話。
空氣裡熏著最上等的合歡香,據說能讓廟裡守戒八十年的老禪師都聞出些紅塵滋味,能讓石頭都開出情花來。
這裡是世間一等一的銷金窟,也是一等一的溫柔塚。
這裡的美人,能叫馬上皇帝忘了天下。
這裡的珠玉,能讓山巔神佛都想還俗。
在這裡隻要你兜裡有足夠的銀錢,就能買到世上所有你想要的東西。
青衫女子對此間種種,視若無睹。
她穿過那些流動的金,晃動的銀,穿過那些糾纏的肉體,和紅了眼的靈魂。
她一直走到最深處。
那裡也有一扇門。
整塊的金絲楠木做成的門,門上用赤金雕著一幅百鳥朝鳳圖,鳳凰的眼睛用的是兩顆鴿子蛋大的貓眼石,在昏黃的光下,幽幽地轉著,像活物。
她依舊沒有敲門。
隻是伸出兩根手指,在那扇貴得能買下一座小城的門上,輕輕一推。
門悄無聲息地開了。
裡頭的景象比外頭大堂更是活色生香。
門裡有一座山。
一座用雪白的皮肉堆起來的,活的山。
一張能睡下十來個人的象牙床上,雪白不著寸縷的身子,像初春時節最瘋長的藤蔓,糾纏交疊。
一座溫香軟玉的山。
山底下,埋著一個人。
一個很矮的男人。
朱不二。
他像個貪婪的嬰孩,發出含混不清的,像是夢囈,又像是獸吼的滿足聲。
青衫女子的腳步聲很輕。
可當她那雙有些發白的布鞋,踩在房間裡那張同樣名貴,能將人聲吞沒的地毯上時。
那座由皮肉堆成的,活泛泛的山。
轟然倒塌。
先前還媚眼如絲,嬌喘籲籲的姑娘,像是受了驚的林中雀兒,尖叫著,慌亂地從那侏儒身上爬起來,抓起床邊散落的綾羅綢緞胡亂地往身上套。
動作間春光依舊,卻再沒了半分旖旎,隻剩下狼狽和一種發自骨子裡的驚恐。
“他媽的!老子真他服了你們這幫不長眼的狗東西,今兒個日子是你算好的祭日是吧,老子這就送……您來喝點茶吧。”
侏儒的好事被人攪了,猛地從那片雪白的肉林裡抬起頭。
他破口大罵,臉上的五官像是被人隨意揉捏後,又狠狠砸在地上,說不出的醜陋,更透著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怪戾。
可當他那雙小眼睛,對上那個悄無聲息倚在門口的青衫女子時。
那滿腔的邪火,那已經頂到嗓子眼,更惡毒百倍的咒罵,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給死死掐住了脖子。
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了。
他的臉,忽然變得比哭還難看。
他臉上的神情,在那一瞬間,變了又變。
從火山噴發般的暴怒,到見了鬼似的驚愕,再從驚愕,到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,近乎於諂媚的畏懼。
這無常寺裡上上下下,誰都知道朱不二的膽子比天還大。
他敢在三更半夜喝醉了酒,光著膀子指著無常佛的鼻子,從佛祖他娘罵到佛祖他十八代祖宗,一連罵上三個時辰,罵得口乾舌燥,詞兒都不帶重樣的。
可這寺裡,他唯一不敢惹的人,就是麵前的青衫女子。
因為佛祖不會殺他。
這個女人會。
“滾……都滾下去。”
朱不二的聲音像是漏了氣的皮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