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寄歡沒走。
人就立在那座月洞門下,像一道被月光投在牆上的淡墨影子,沒甚麼分量。
她不是在等人。
她在等一個結果。
她瞧著那條蜿蜒的血路,一個接一個的腳印,像有人用刀,在這座奢靡到骨子裡的東宮地磚上,一寸寸刻下的。
這道疤算是長在了這東宮的臉上,洗不掉了。
她想看看這個被四宮地藏都裝在眼裡的無常使,到底有什麼本事。
近水樓台先得月,她可是唯一一個還在無常寺裡的無常使,想想那幫人回無常寺之後向她打聽的樣子,沈寄歡就覺得無論再怎麼等,都是值得的。
當然,這也是為了生存。
她絕不是一個能依靠自己力量活到現在的人。
“吱呀——”
門開了。
趙九從裡麵走了出來。
他身上血的氣味,混進了一股更濃烈的酒氣。
趙九看見了沈寄歡。
他好像一點也不驚訝,仿佛他早就知道,她會在這裡。
世上有些女人,你明知她有毒,卻還是忍不住要靠近。
他沒有問她為什麼在這裡,隻是說:“我要去南山村。”
沈寄歡那雙像是盛著一汪秋水的眸子,在他那張看不真切的臉上停了停。
一個對什麼都無趣的人,本身就是最有趣的事。
她忽然笑了。
她點了點頭:“我也去。”
趙九沒有理她。腿長在她的身上,她要去哪裡,誰也管不著。
就像他的命長在他自己身上,他想死在哪裡,閻王爺說了也不算。
沈寄歡帶路。
石門在機關轉動聲中緩緩洞開,像一隻巨獸張開了嘴。
風。
混著泥土和自由味道的風,撲麵而來。
門外有馬。
一匹烏騅馬,通體墨黑,無一根雜毛,像是用一整塊黑玉雕出來的。
它就在那裡,神駿非凡,筋骨線條流暢得像是山脈走勢,四蹄踏地,卻藏著一股子隨時要掙斷韁繩、平地起風雷的悍意。
趙九不會騎馬。
他生在山野,長在山野。
馬這種東西於他而言,就跟這東宮裡的亭台樓閣一樣,都是他命裡本不該沾惹的東西。
“上來。”
沈寄歡已然翻身上馬,身形輕盈如一隻掠水的紫燕,動作乾淨,沒有一絲拖泥帶水。
她伸出了那隻白皙的手,居高臨下地看著趙九,一身素淨紫衫,被風吹得輕輕拂動。
趙九低頭看了一眼自己那條還在滲血的傷腿。
他沒有猶豫。
時辰不等人,傷勢不等人。
將死的人,更不可能去等活人。
他咬著牙忍著往骨頭縫裡鑽的疼,動作笨拙,異常堅定地爬上了馬背。
兩人的身子,隔著衣料貼在了一處。
一邊是清冽的冷香,像是雨後山崖上,悄悄開了一朵無名的花。
一邊是血腥、汗臭、汙泥混雜的氣味。
一邊乾淨。
一邊肮臟。
涇渭分明。
趙九下意識地想往後挪,拉開些距離。
有些東西美得活色生香。
可他不敢碰。
這世上很多東西,都是屬於那些生來就擁有的人的。
“坐穩了。”
沈寄歡的聲音從前頭傳來,帶著一股莫名其妙的興奮。
話音未落,她雙腿在馬腹上輕輕一磕。
神駿的黑馬發出一聲壓抑的嘶鳴,四蹄蹬地,如同一支離弦的玄鐵重箭,衝進了那條幽深的甬道。
風吹得趙九眼睛都睜不開,一口氣堵在胸口,喘不上來。
甬道兩側的石壁飛速倒退,化作一道道模糊的虛影。
趙九隻覺得五臟六腑都錯了位,像是要被這劇烈的顛簸從嗓子眼裡給撞出來。
他下意識伸手,想抓住點什麼。
入手處,是一片隔著衣衫的溫潤與柔軟。
他能清晰地感覺到,身前那具看似單薄的身子在那一刻不易察覺地輕輕一顫。
趙九像是被一塊燒紅的烙鐵給燙著了,手閃電般縮回來。
“我說讓你坐穩。”
沈寄歡的聲音裡,似乎帶上了一絲極淡的笑意。
“你若是不想從這馬上飛出去摔斷脖子。”
她的聲音飄忽不定:“就最好抓緊些。”
趙九沉默著,再次伸出手。
這一次,他隻是小心翼翼地,攥住了她腰側的一角衣衫。
馬越來越快。
快得像是在貼地飛掠。
甬道的儘頭到了。
刺目的天光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劍,狠狠紮進趙九那雙早已習慣了黑暗的眼瞳裡。
他下意識閉上了眼。
塵煙滾滾,風沙漫漫。
破敗的南山村佛堂,
馬停得又快又穩,像是生了根。
沈寄歡先下了馬,立在一旁,那雙秋水眸子,隻是安安靜靜地看著他。
她再次伸出手,趙九抓住了那雙柔嫩白皙的手,從馬背上跳了下來。
雙腳著地。
“哢。”
那條本就快要斷掉的傷腿,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悶響。
傷口掙裂。
殷紅的血頃刻間浸透了那層胡亂包紮的布條,順著褲管,滴答,滴答,落在腳下的塵土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