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咬著牙。
拖著那條半廢的腿,走向那扇緊閉的佛堂大門。
吱呀——
一張熟悉的臉探了出來。
是張鐸。
他手裡還捏著塊擦佛像的抹布,臉上神情,先是帶著幾分被人攪了清淨的不耐煩。
可當他看清門外站著的人時,他臉上所有的表情,都在那一刻凝固,然後碎裂。
啪嗒。
抹布掉在了地上。
他沒有壓趙九的事情,會不會被他知道了?
“九爺……”
張鐸使勁揉了揉眼睛,又狠狠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。
疼。
疼得鑽心。
這不是夢。
一股子巨大的,混雜著狂喜與後怕的複雜情緒,像一壺滾沸的開水在他胸膛裡轟然炸開,燙得他渾身一個激靈。
“九爺您不養傷……怎麼出來了?”
他那張因震驚而顯得有些僵硬的臉上,終於咧開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。
他一把攥住趙九的胳膊,像是怕他下一刻就會化作一縷青煙飄走,不管不顧地就將他往屋裡拖。
“活著就好!活著就好啊!”
他嘴裡顛三倒四地念叨著,聲音裡帶上了壓不住的哽咽。
他將趙九按在一條長凳上,自己則手忙腳亂地去翻箱倒櫃。
“爺您等著……我……”
他從一個結滿蛛網的櫃子底下,小心翼翼地捧出個酒壇子,壇口的紅布都褪成了灰白色。
“這可是我埋了二十年的陳釀女兒紅,今兒個……今兒個我孝敬您的。”
他一邊說著,一邊就要去拍開那壇口的泥封。
“杏娃兒。”
趙九並不在意一壇酒,也不在意對方的震驚。
張鐸拍向泥封的手僵在了半空,臉上的笑也凝住。
他緩緩轉過身,看著趙九那雙平靜得不起一絲漣漪的眼睛,心裡頭那點子久彆重逢的喜悅,像是被一陣陰風吹過半點不剩。
都說無常使最是無常。
彆人肚子裡的心性,他們似乎都了解的透了。
能從生死門裡爬出來的主兒,沒有一個善茬。
他沉默了很久才像是想起了什麼,試探著問:“你說的是那個……叫靈花的小丫頭?”
趙九點了點頭。
靈花是趙九殺了的那個無常使,持這令牌,便是這個代號。
張鐸那張臉頓時變得五味雜陳。
他長長地歎了口氣,將那壇視若性命的女兒紅又小心地放回了櫃子底下。
“她……”
他走到櫃台後頭,聲音裡透著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疲憊:“此時應該在南山縣城。”
他從一堆雜物底下,翻出一個卷好的羊皮卷軸,用一根細麻繩係著。
他將卷軸放在櫃台上,推到趙九麵前。
趙九伸出手,解開麻繩。
卷軸鋪開,上麵是朱砂寫就的幾行小字。
南山縣,濟生堂掌櫃,王有德。
一千貫。
很尋常的一樁買賣。
趙九的目光在一千貫三個字上多停了那麼一小會兒。
他將卷軸重新卷好握在手裡,一個字沒多說,撐著桌子站起身就往外走。
張鐸看著他那副搖搖欲墜,張了張嘴,想說點什麼。
想勸他,傷成這樣,就彆去了。
想告訴他,無常寺的差事沒回頭的路。
可千言萬語,到了嘴邊,都化作了一聲無力的歎息。
他跟著走到門口,想再多看一眼這個命硬得連閻王爺都不敢收的小子。
他的目光,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個安安靜靜站在一旁,從頭到尾都像個局外人的紫衫女子身上。
先前他心神大亂,隻當她是趙九的同路人沒多留意。
可此刻,當那點劫後餘生的慶幸散儘,那份生意人獨有的精明和審慎重新回到腦子裡時。
他才看清了。
看清了那女子腰間,掛著的一枚毫不起眼的,玄鐵打造的腰牌。
腰牌上,雕著一個烏鴉。
那是無常使的身份牌。
一個念頭像一道慘白的立春驚雷,毫無征兆地劈在了張鐸的天靈蓋上。
一股寒意,從他腳底板心,轟然炸開,瞬間衝遍了四肢百骸。
他那顆還在為趙九死裡逃生而慶幸的心,在這一瞬間,像是被一隻無形的鐵手狠狠攥住,然後扔進了冰窟窿裡。
一個酬勞不過一千貫的尋常刺殺。
杏娃兒是一個無常使。
趙九如今也是一個無常使。
現在又多了一個渾身上下都透著高人風範,看不清深淺的女無常使。
三個。
為了區區一個鄉下郎中,為了那不值一提的一千貫,無常寺竟派出了足足三個無常使。
這不是刺殺。
張鐸的臉,一瞬間白得像一張紙。
他看著趙九和那紫衫女子離去的背影,猛地轉過身。
砰!
一聲巨響。
他用儘了全身的力氣,將那扇佛堂大門死死關上。
還不夠。
他像是瘋了,又將那根又粗又重的門栓,狠狠地插進了門扣裡。
他背靠著冰冷的門板,整個人像是被抽乾了所有精氣神,緩緩地滑坐在地。
門外似乎還有馬蹄聲遠去。
他卻再也不敢去聽,不敢去看了。
三個無常使去殺鄉下郎中!
這郎中犯了天條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