濟生堂就開在街口。
一塊半舊不舊的黑漆木匾,上書三個描金大字,字跡倒是風骨猶存。
旁邊掛著一麵洗得發白的旗子,上書兩個墨跡淋漓的大字。
義診。
醫館的門檻,幾乎要被踩平了。
門口排著的隊,從醫館裡頭一直蜿蜒到街上,甩出去老遠。
看診的人,大多麵有菜色,衣衫襤褸,臉上都掛著一種被病痛與貧窮反複折磨後,特有的麻木與愁苦。
堂內,一個穿著青布長衫,留著兩撇八字胡的中年男人,正坐在方桌後頭,挨個號脈。
王有德。
他瞧著約莫四十出頭的年紀,身形微胖,臉上總是掛著一副和善的笑。
言語溫和,舉止沉穩,瞧著倒真有幾分懸壺濟世的郎中派頭。
趙九和沈寄歡就站在街對麵的一個炊餅攤子後頭。
隔著蒸騰的白氣,和來來往往的人流,遠遠地看著。
趙九看了半個時辰。
他什麼也沒看出來。
在他看來,王有德隻是個郎中。
一個好得有些過分的郎中。
他想不明白,為何有人會為了這麼一個尋常人,開出一千貫的價碼。
一千貫,足夠買一百個像王有德這樣的人的命。
“瞧出什麼了?”
沈寄歡的聲音,像一隻狡黠的貓,冷不丁地從他耳邊響起。
她不知何時買了兩張炊餅,遞了一張給趙九。
趙九搖了搖頭。
他那雙在死人堆裡磨礪出的眼睛,能輕易地分辨出生與死的界線,能從最細微的動作裡,瞧出一個人身上藏著的殺氣。
可王有德身上,沒有半分殺氣。
他隻是個普通人。
。一個胖胖的,會笑的,救死扶傷的普通人。
“看他的手。”
沈寄歡用下巴朝著濟生堂的方向輕輕點了點。
趙九望去。
王有德的手,正搭在一個老婆婆的手腕上,三根手指輕輕按著脈門。
那是一雙瞧著很尋常的手,有些微胖,指節卻很修長。
“醫者的手,常年跟藥材、針石打交道,指腹會有一層薄繭,虎口會因為撚動銀針而格外有力。”
沈寄歡的聲音不疾不徐,像個最耐心的教書先生,在給一個不開竅的蒙童講解最淺顯的道理:“可他的手不一樣。”
趙九仔細地看著。
他發現王有德的指節,尤其是中指和無名指的指節外側,確實有一層很薄的,與其他地方的皮膚顏色略有不同的老繭。
那層繭子很光滑,像是被什麼東西,長年累月地反複摩挲,磨出來的。
“那是常年推牌九,才會留下的印子。”
沈寄歡咬了一口炊餅,慢悠悠地說道:“而且,是個老手。”
趙九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敲了一下。
他頭一次發現,原來殺人之前,還有這麼多他從未想過的門道。
原來一個人的手上,竟能藏著這麼多他自己都未必曉得的秘密。
“一個嗜賭如命的賭徒,卻能在這小小的南山縣城裡,開著一間醫館。”
沈寄歡將最後一口炊餅咽下,拍了拍手上的碎屑,那雙秋水般的眸子裡,閃過一絲洞悉一切的精光:“你不覺得,這事兒本身就很有趣麼?”
趙九抿著嘴。
他覺得自己像個剛學會走路的稚童,正被一個早已走慣了江湖路的老手牽著,教他如何去看清這條路上,那些隱藏在尋常風景之下的陷阱與殺機。
“走吧。”
沈寄歡像是失了興致,轉身便走:“回去等著。”
“等什麼?”趙九下意識地問道。
“等他自個兒露出破綻。”
沈寄歡的背影,融入了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流,聲音卻清晰地傳了過來,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篤定。
“像他這樣的賭徒,心裡都藏著一隻鬼。那隻鬼平日裡被他用藥香和銅錢味兒死死地壓著,可一旦見了風,聞著味兒了,就一定會從他骨頭縫裡爬出來。”
“他裝不了太久的。”
沈寄歡那雙總是帶著三分笑意的眸子裡,閃過一絲趙九從未見過的,近乎於殘忍的冷酷。
“他撐不過三天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