客棧的窗戶正對著一條深不見底的窄巷。
巷子裡終日不見天光,陰冷潮濕,牆角生著青苔,空氣裡總飄著陳年爛菜葉子發了酵的酸腐氣。
死巷,死氣。
趙九覺得自己也快死了。
他已經在這扇窗前坐了兩天。
兩天,有多久?
久到足夠讓一個人的耐心,被這死巷裡的死氣,一寸寸地磨成粉末。
第一天,他還記得沈寄歡的話。
“殺人,不是隻靠刀。”她說,“有時候,耳朵比刀快,眼睛比刀更利。”
於是他聽。
聽車輪碾過青石板時,那一聲不耐煩的呻吟。
聽鄰家婦人咒罵孩子時,那比刀子還要尖的嗓音。
聽巷子儘頭那隻老貓,在午後偶爾泄露出的一聲,仿佛連骨頭都酥了的懶叫。
這些聲音,鮮活,生動,卻也無用。
無用的聲音,隻會讓等待的人心裡生出更多無用的焦躁。
第二天,焦躁就變成了牆角那片青苔,無聲無息,卻又蠻橫地,爬滿了他的五臟六腑。
他想不通。
那個叫王有德的郎中,簡直比廟裡敲鐘的和尚還要準時。
卯時開門,酉時關門,分秒不差。
他不看診的時候,就在後院裡擺弄那些藥草,寶貝得像是自己的親兒子。
他甚至沒有踏出過東街的街口,更彆提什麼賭坊。
這個人,乾淨得就像一張白紙。
杏娃兒在哪兒呢?
沈寄歡卻像是窗外那尊石獅子,無知無覺,無悲無喜。
她每天隻出去一趟。
回來的時候,手裡總會多點什麼。
一碗滾燙的湯。
幾個烙得焦黃的炊餅。
或是一小壺溫得恰到好處的黃酒。
吃食放在桌上,她便坐到另一邊,從懷裡摸出那個油紙包著的小本子,借著窗外漏進來的那點可憐天光,一筆一畫地寫著。
她寫字的樣子很專注,像個窮秀才在默寫明天要考的文章。
她從不問,也從不催。
仿佛這場死水般的等待,本就是殺人前,一道必不可少的下酒菜。
第三天。
藥鋪來了一隊車馬,卸下了成箱的藥材。王有德從早忙到晚,直到深夜,後院的燈火才熄滅。
夜。
夜色像一塊又厚又重的黑絨布,蠻不講理地蓋住了整個南山縣城。
沒有星,沒有月。
巷子裡最後一點活人的聲息,也終於被這塊黑布徹底捂死了。
趙九靠在冰冷的牆壁上,卻沒有見到那間已經熄滅燈火的房子有什麼變化。
他覺得沈寄歡或許是看走了眼。
王有德也許真的隻是個郎中。
他虎口上的那點薄繭,或許是年輕時握多了筆,又或許是侍弄藥草磨出來的。
至於賭,人總是會變的,也許他早就戒了呢?
人是會變的。
吱呀——
一聲輕響。
趙九的眼睛,在那一瞬間霍然睜開。
他看見了。
濟生堂那扇緊閉的後門,悄無聲息地開了一道縫。
一道黑色的影子,像一縷沒有分量的煙從那道門縫裡輕飄飄地鑽了出來。
鬥笠壓得很低,遮住了臉。寬大的黑袍裹住了身形,也裹住了一切可能暴露身份的細節。
他貼著牆根,動作迅捷而無聲,像一隻習慣了在夜裡討生活的狸貓,幾個閃身便融入了更深沉的黑暗裡,再也瞧不見蹤影。
是王有德。
“彆急。”
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從身後傳來。
沈寄歡不知何時,已經放下了手裡那個記賬的小本子,正端著一杯尚有餘溫的茶水慢悠悠地品著。
她臉上沒有半分意外,平靜得像是早就料到了這一幕。
“跟上去。”
她伸出一根纖白如玉的手指,在空中點了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