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來,金子可以買命。
“我不是來要錢的。”
趙九伸出兩根手指,將那枚無常令,又往前推了寸許。
推到了桌子的正中央。
推到了王有德那雙翻雲覆雨的手前。
“我是來找人的。”
趙九像個輸光了家當的賭徒,押上了自己最後一件東西,死死盯著王有德,“靈花在哪兒?”
屋子裡徹底靜下來。
王有德終於停下了手裡的動作。
他將洗好的牌九,整整齊齊地碼成一摞,像是在耐心地,堆砌一座小小的墳。
他抬起頭。
這是他進屋之後第一次正眼看趙九。
他的目光裡沒有輕蔑,也沒有憤怒,隻有一種高高在上的、神祇俯瞰螻蟻般的漠然。
他朝著身後那個一直如木雕泥塑般站立的黑衣漢子,輕輕招了招手。
那個黑衣漢子,從牆角拎起一個用粗麻布包裹的東西,放在了桌上。
血。
隔著厚厚的麻布,依舊能聞到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。
王有德甚至懶得用手去碰。
他隻是用下巴,朝著那件東西輕輕點了點。
黑衣漢子會意,拎起那個散發著惡臭的包裹,像是扔一件垃圾,隨手就扔到了趙九的麵前。
砰。
一聲悶響。
包裹砸在桌上,彈了一下,滾落在地。
趙九的目光,像是生了鏽的鐵器,一寸一寸,艱難地從王有德的臉上,移到了那個包裹上。
他彎下腰。
他的手在抖。
他解開了那個係得死緊的繩結。
麻布散開。
一件衣裳。
一件被撕扯得不成樣子的,帶著補丁的粗布衣裳。
衣裳上沾滿了泥土,還有大片大片早已凝固成黑褐色的血塊。
趙九的呼吸,在那一刻停了。
他認得這件衣裳。
他認得衣角上,那個用青色絲線繡得歪歪扭扭的,小小的杏花。
是杏娃兒的。
趙九的眼睛開始充血,手開始發抖。
可他的心,卻在那一瞬間凍成了冰。
王有德看著他的表情,忽然覺得很無趣。
就像一隻貓,玩弄一隻已經被它抓得半死的老鼠,忽然就失了所有的興致。
“罷了。”
他站起身,慢條斯理地整理著自己身上那件金線繡邊的錦袍,背對著趙九,朝著屋子最深處那麵光禿禿的牆壁走去。
“告訴你也無妨。”
他的聲音,從那片陰影裡飄來,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施舍。
“免得你到了黃泉路上,還做個糊塗鬼。”
他抬起手,在那麵看似平平無奇的牆壁上,不輕不重地,叩了三下。
“影不照身。”
牆內傳來機括轉動聲。
“殺不留痕。”
隨著他話音落下,牆開了。
牆後,是一把上了弦的機弩。
十支閃著幽藍光芒的箭矢,像毒蛇的獠牙,對準了屋子裡所有的人。
“記住這個名字。”
王有德轉過身,那張矜貴的臉上,掛著一抹近乎殘忍的笑意。
“到了閻王殿,也好告訴閻王爺,你是死在誰的手上。”
“大梁影閣。”
“影十八。”
話音落下的那一瞬間,趙九動了。
一直站在一旁,始終不曾言語的沈寄歡也動了。
她那雙總是含著慵懶笑意的眸子裡,此刻隻剩下冰冷的決絕。
兩枚淬毒的銀針,已在指間。
可趙九比她更快。
他動的方向,不是王有德,不是那把能瞬間將他射成刺蝟的機弩。
他轉身,撞向了沈寄歡。
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孤狼,用儘了生命裡最後、也是最決絕的力氣。
砰。
沈寄歡什麼都算到了,唯獨沒算到這個。
她沒算到這個像悶葫蘆一樣的少年,會在這時候,對她出手。
她被他結結實實地撞了個滿懷。
她隻覺得一股根本不容抗拒的巨力傳來,整個人不受控製地倒飛了出去,重重地撞在了那扇剛剛合攏的破門上。
趙九沒有停。
他一把將沈寄歡推出了那間已經成為死地的屋子,反手就將那扇沉重的木門,死死地關上。
哢噠。
一聲清脆的落鎖聲。
一聲脆響,隔開了一個江湖。
門外是生,門內是死。
“趙九!”
沈寄歡那張總是帶著慵懶笑意的臉上,頭一次,露出了驚與怒交織的神情。
她想不明白。
她想不明白這個瞧著像是塊不開竅的悶頭石頭的少年,為何會在這種時候做出這等在她看來匪夷所思的舉動。
“你瘋了!”
她用儘全力去推那扇門,可那扇門卻像是長在了門框上,紋絲不動。
屋內傳來的是一道道鐵閘落下的聲音。
生機,似乎徹底被斷絕。
屋子裡傳來一聲輕笑。
是王有德的聲音。
那笑聲裡充滿了貓捉老鼠般的戲謔與玩味。
“倒是個有情有義的。”
他看著那個堵死了自己所有生路,卻依舊站得像一杆槍的少年,甚至還饒有興致地鼓了鼓掌。
“可惜,這世上最不值錢的東西,就是情義。”
一直站在他身後的那個黑衣漢子將手裡那根齊眉高的渾鐵棍,在青石地麵上輕輕一頓。
嗡——
一聲沉悶的嗡鳴,像古刹鐘響,震得人耳膜發麻。
九環震動。
人隨棍走,棍隨人動。
衣漢子像一頭撲食的猛虎,一棍掃出,帶著撕裂空氣的惡風,直取趙九頭顱。
趙九沒有躲。
也無處可躲。
因為已無處可躲。
左手定唐,右手龍泉。
一刀一劍,十字封喉。
當!
一聲震耳欲聾的金鐵交擊聲,像是平地起了一個驚雷。
趙九隻覺得一股沛然莫禦的巨力順著刀身倒卷而回,整條右臂瞬間失去了知覺。
虎口迸裂,鮮血淋漓。
他連退三步。
一步,一個血腳印。
而那個黑衣漢子卻隻是身形微微一晃,便重新站穩。
他那雙藏在陰影裡的眸子,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詫異,似乎沒想到眼前這個瞧著隨時都會倒下的病秧子,竟能硬接下他這勢在必得的一棍。
趙九強行咽下湧上喉頭的腥甜。
他看著那個一步步朝自己逼近的黑衣漢子,那雙紅得發亮的眼睛裡沒有半分退縮。
隻有火。
能把這天都燒出一個窟窿的火。
門外。
沈寄歡忽然停止了撞門。
她背靠著冰冷的門板,忽然有些明白了。
他不是瘋了。
能從無常寺四個地藏使欽定的死局中,殺出來的唯一一個活人,又怎麼可能會是個瘋子?
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,像藤蔓,悄無聲息地纏住了她的心。
有些酸。
有些澀。
還有些,連她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的暖。
她深吸了一口氣,那雙瀲灩如秋水的眸子裡,所有的情緒都在一瞬間斂去,隻剩下一片冰冷的清明。
她不再看那扇門。
她從懷裡摸出一支小小的竹筒,朝著漆黑的夜空,用力一拉。
咻——
一道尖嘯,劃破了南山縣的死寂。
一朵紫色的煙花,在厚重的雲層之下轟然炸開。
妖冶如血。
這是無常寺最高等級的警訊。
血殺令。
沈寄歡靜靜地看著那朵在空中緩緩消散的紫色煙花,那張總是帶著三分笑意的臉上,第一次露出了一個真正冰冷刺骨的笑。
她知道。
從這一刻起,整個南山縣都將變成一座真正的血肉磨坊。
而她。
她還有更要緊的事要做。
她低下頭,看了一眼地上沾著血汙的麻布包裹。
影閣的規矩,殺人滅口,斬草除根。
他們隻留下了一件衣裳。
而不是一顆腦袋。
就是趙九的意思。
杏娃兒還活著。
沈寄歡轉過身,悄無聲息地融入了無邊無際的夜色裡。
九爺。
你可千萬要多撐一會兒。
等我把你的小丫頭,給你原封不動地帶回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