巷子深處的風,又冷又潮,帶著腐爛的味道。
“是餌。”
沈寄歡的聲音,就混在這風裡。像一縷即將燃儘的檀香,很淡,卻能鑽進人的骨頭:“魚還在水裡,沒動窩。”
趙九緩緩轉過身。
燈籠的光暈是昏黃的,像一杯陳了很久的劣酒。
酒色裡,沈寄歡的臉有些模糊,但她的風情,再模糊也藏不住鋒芒。
“我得進去。”
趙九望著賭坊。
“他防了你三天。”
沈寄歡的下巴朝著巷子深處那唯一的燈火揚了揚:“一個心裡有鬼的人,最怕的自然是鬼敲門。但他算錯了一件事。”
“什麼事?”
“他沒想到,有的鬼,是躲不過的。”
沈寄歡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:“尤其是來索命的鬼。”
她從腰間卸下了一個很長布包,交給了趙九。
趙九打開。
裡麵安安靜靜地躺著一把刀和一把劍,還有一塊金色的令牌。
“這是一個無常卒下注贏來的,他姓曹。”
她說完,便轉身。
“走吧。”
那間屋子,是這片死寂中唯一的光。
像一盞擺在黃泉路口,專程引渡亡魂的燈。
越是靠近,空氣裡的味道就越是渾濁。
汗臭,酒氣,還有一種人被欲望燒乾了魂魄後,從皮肉裡蒸發出來的燥熱。
這味道,能把活人熏成死人。
門沒有關嚴,像一張咧開的嘴,正不斷朝外嘔出汙穢的喧囂。
沈寄歡沒有推門,隻是身子貼著牆根,在那扇滿是汙垢的窗戶破洞處,朝裡頭望了一眼。
屋子裡煙霧繚繞,燈光昏黃得像一團化不開的濃痰。
一張瘸了腿的爛木桌旁,圍著七八個赤膊的漢子,個個滿臉橫肉。
他們是賭徒。
他們眼睛熬得通紅,像一群餓瘋了的野狗,死死盯著桌上那幾張被摸得油光鋥亮的牌九。
嘴裡噴出的汙言穢語,比這巷子裡的風還要臟。
“那裡。”
沈寄歡的聲音壓得極低,幾乎是貼著他的耳朵。
她的氣息,像蘭花。
視線越過那些狀若瘋魔的賭徒,落在了這間破屋子最裡頭的一扇小門上。
那扇門與這屋裡的破敗格格不入,是整塊的榆木,門上還用鐵皮加固過,瞧著就不是尋常人家會有的東西。
“那兒,才是生意。”
趙九順著她的目光望去,心裡頭最後那點疑慮,也跟著散了。
他不再猶豫,徑直上前,伸手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破門。
吱呀——
一聲刺耳的摩擦聲,像一把鈍刀子,刮在了屋裡所有人的骨頭上。
所有的嘈雜,都在這一瞬間,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,戛然而止。
七八雙熬得通紅的眼睛,齊刷刷地,像刀子一樣,朝著門口剜了過來。
趙九沒有理會他們。
他徑直走向那扇包著鐵皮的小門。
他走得很慢,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。
但他走得很穩。
“站住!”
一個光著膀子,胸口紋著一頭下山猛虎的壯漢,猛地從桌邊站起,像一堵牆,擋在了他的麵前。
“哪兒來的野狗,不懂此地的規矩?”
壯漢的聲音,又冷又硬。
他比趙九高出整整一個頭,一身腱子肉像是鐵水澆築出來的,瞧著就不是個好相與的角色。
趙九沒有看他。
他的目光始終落在那扇緊閉的門上。
然後,他動了。
甚至沒人看清他手裡的刀是何時出鞘的。
沒有刀光,沒有風聲,甚至沒有一絲一毫尋常武人動手前的殺氣。
氣經的加持下,他此刻出刀的速度,已經超過了當日的李東樾。
噗嗤。
一聲極輕的響動,像是熟透的瓜果被刀尖輕輕劃開。
壯漢甚至連一聲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,那雙銅鈴般的眼睛裡,還凝固著一絲來不及散去的暴怒,身體卻已如被抽走了骨頭的爛肉,倒了下去。
趙九沒有絲毫遲疑。
他用的不是自己的刀,而是壯漢腰間的刀。
裴麟當日為他點出來的穴位,似乎適用於任何人。
趙九沒有殺他,這貫穿胸口的刀傷,足以讓人安靜。
屋子裡陷入死一樣的沉寂。
剩下的那幾個賭徒,像是被人當頭打了一記悶棍,全都傻了眼。
他們眼睜睜地看著那個瞧著連路都走不利索的病弱少年,如何用一把瞧著平平無奇的刀,輕描淡寫地收走了他們平日裡連正眼都不敢瞧的狠人的性命。
恐懼像一場遲來的雪崩,在每個人的心頭轟然倒塌。
他們連滾帶爬地朝著門口湧去,恨不得爹娘多生兩條腿,像是身後有真正的惡鬼在追。
沈寄歡就站在門口,像一尊事不關己的玉菩薩,冷眼看著這出鬨劇。
她沒有攔。
趙九走到那扇包著鐵皮的門前,伸出手輕輕一推。
門開了。
門裡門外像是隔著一條河。
兩個世界。
沒有煙霧繚繞,沒有汙言穢語。
一張光潔的八仙桌,一盞澄黃的燈,一副溫潤如玉的象牙牌九。
桌邊坐著兩人,後麵站著一人。
趙九的目光在那三人臉上一一掃過。
當他看清坐在正中那人的臉時,停了下來。
王有德。
他身上的青布長衫不見了,換上了一身織錦長袍。那溫和的郎中氣也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,是一種被富貴喂養出來的矜貴與疏離。
他似乎年輕了許多,像個三十歲的男人。
他身後站著一個黑衣人,手裡拄著一根齊眉高的鐵棍。
趙九還沒開口。王有德左手邊那個穿灰色棉袍的中年人,卻笑了。
他的笑,比王有德從前掛在臉上的笑,還要真誠。
“你來了。”
他說的不是問句。
“坐吧。”
他指了指桌邊唯一空著的黃花梨椅子,聲音不疾不徐,像是在邀請一位相識多年的老友。
“既然來了,總要玩一把。”
趙九的目光從那張空椅子上掃過,最後落回到王有德那張看不出喜怒的臉上。
王有德的臉上,沒有表情。
趙九拖著傷腿,一步,一步,走到了桌前。
然後,他坐下了。
他像一個客人。
一個如約而至,來討還血債的客人。
這間屋子是死的。
四麵皆是牆,沒有窗,隻開一扇門。
像是匠人造好的一口棺材,等人自己走進去,再把門帶上。
風是從那扇門進來的,也是從那扇門出去的,是這間屋子與外頭那個人間唯一的牽連。
風裡有氣味。
是那種佛堂裡才有的乾淨,一縷極淡的檀香,混著一副象牙牌九被無數人、無數歲月反複盤出來的溫潤油光。
物件被人盤久了,就有了人氣,有了魂。
可這股子乾淨聞久了,吸進肺裡,卻比外頭菜市口的汙濁泥水氣還要堵得人心口發慌。
趙九就坐在這片死寂裡頭。
屁股底下的椅子是黃花梨木的,瞧著富貴。
可木頭這東西,越是名貴,就越有自己的脾氣,入手溫潤,坐久了,骨頭硌得慌。
趙九坐著。
心每跳一下,他那條斷腿裡的骨頭就跟著抽一下。
那條腿就那麼不講理地伸著,像一根硬生生嫁接到活樹上的枯枝。
枯枝在疼。
可他的臉上什麼都沒有。
王有德沒看他。
這位被南山縣城裡的人奉為“活菩薩”的神醫,一雙本該救人的眼,此刻隻看著桌上那副牌。
那副象牙牌九。
他的眼神,就像一個餓了三天三夜的乞丐,看見了一個剛出籠的白麵饅頭。
他那雙本該懸壺濟世的手,正在洗牌。
他的動作很慢。
動作瞧著慢,卻自有章法,如山間流水,似雲頭舒卷,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好看。
先開腔的是那個穿灰色棉袍的中年男人。
“這位小兄弟,眼生得很。”
灰袍人臉上掛著一團和氣,是那種當鋪掌櫃看見窮人當棉被時露出的笑。
趙九沒有回答他的話。
他隻是伸出手,將一枚玄鐵令牌,輕輕放在了桌上。
令牌是黑色的,像凝固的夜。
叮。
像風鈴碎了。
灰袍人臉上的笑,碎了。
那雙眯著的眼,倏地睜開。
他的目光,死死釘在那枚令牌上。
【夜龍】
一直像根木樁子似的,杵在王有德身後陰影裡的黑衣漢子,那雙藏在暗處的眸子也霍然抬起,兩道目光如兩柄出鞘的利劍,直刺趙九眉心。
唯獨王有德。
他洗牌的動作,依舊不曾有半分的凝滯。
他臉上那副淡漠從容的神情也未曾有半分的更改。
仿佛桌上多出來的,不是一枚能要了命的催命符,而隻是一枚無關痛癢的銅錢。
一個人要有多大的自信,才能在看見索命無常的令牌時,依舊麵不改色?
“原來是……無常寺的爺。”
灰袍人的聲音已經變了調,像是被人死死掐住了脖子。他臉上的驚駭隻出現了一瞬間,便被一種更熱切的笑意取代。
他朝著趙九拱了拱手,腰彎得很低:“失敬,失敬。”
一邊說,一邊從懷裡摸出一個鼓囊囊的錢袋,放在桌上,推到趙九麵前。
“一點心意,不成敬意。江湖事,江湖了。還請爺高抬貴手,就當……從未踏足過這窮鄉僻壤。”
錢袋落在桌上,發出一聲沉悶的噗響。
金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