趙九像是忘了一切。
他忘了自己是怎樣跪下去的,也忘了那扇沉重如棺蓋的門是怎樣打開的,忘記了他是怎麼回到自己在無常寺的彆院。
他甚至忘了那個叫黃巢的人,也就是他的師父,究竟長了一副什麼樣的麵孔。
人若想活下去,就必須學會忘記。
可有些事,你越想忘,就記得越清楚。
比如,他手裡這本冊子。
它就那麼靜靜地躺在他的手心,像一塊冰,又像一團火。
黃巢苦心鑽研三十年的無上心法。
《氣經》。
它用一種殘酷的方式提醒著他,方才的一切,都不是夢。
夢,有時比現實更真實。
現實,有時比夢更荒謬。
風從大開的門裡灌進來,呼嘯著,像無數冤魂在哭。
黃巢的聲音,仿佛還在這風裡回蕩。
那一句句話,像一把把重錘,將他對於這個世界僅有的一點認知,敲得粉碎。
再用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方式,胡亂地拚湊起來。
這對於一個少年來說,何其痛苦。
原來,這世上真的有人一頓飯能吃掉幾斤肉,喝掉幾斤酒。
原來,那些人倒掉的泔水,都比他夢裡最好的飯菜還要香。
是真的嗎?
趙九想去看看。
他想去長安,親眼看看。
他不信。
他還未去長安,便先聞到了一股香氣。
風停了。
香味卻來了。
濃得化不開的肉香,不講道理地鑽進了這間死寂的屋子,鑽進了他的骨頭縫裡。
一道菜。
十道菜。
像變戲法一樣,菜肴流水般地湧了進來,堆滿了那張嶄新的桌子。
菜堆成了山。
肉壘成了牆。
那些扭動著腰肢,卻又低著頭,連大氣都不敢喘的姑娘們,像一群受驚的蝴蝶,來得快,去得也快。
最後,屋子裡多了一個人。
曹觀起。
趙九看著他,想問什麼,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
他不知該從何說起。
“難道。”
曹觀起的聲音很淡,像秋日湖麵上的霧:“你要一個瞎子,去拉你的手,將你帶到桌子旁邊不成?”
這個瞎子的臉上,總是帶著笑。
趙九真的很想問問他,煉獄裡的一切他都忘了嗎?
為什麼一個人從那樣的地方爬出來,居然還可以笑得出來。
可他還是沒有張嘴。
他學會了閉嘴,還沒有學會怎麼張嘴。
或許,瞎了也有瞎了的好處。
趙九站起身,坐在那張嶄新的桌子旁。
那一瞬間,他很想將這張桌子掀翻,將所有的菜都倒在地上,用儘全身的力氣去咆哮,去質問。
質問為什麼大家都是人,命卻如此不同?
可他沒有。
他坐下了,拿起了筷子。
吃飯。
他吃得很快,像餓死鬼投胎。
他不是在吃飯。
他是在吞咽自己的過去,吞咽那些饑餓、冰冷、絕望的歲月。
曹觀起坐在他的對麵,也同樣在吃。
也吃的越來越快。
可瞎子吃飯沒辦法快,他的筷子夾不到東西。
趙九給自己一口肉,就會給瞎子一口肉。
給自己一口菜,就會給瞎子一口菜。
兩個同樣從地獄裡爬出來的人,像是在較勁,像是在比賽。
他們吃的越來越快,吃的越來越多,直到那四十多盤菜被吃的一乾二淨,連一滴油漬都沒有浪費。
趙九打開了酒。
曹觀起也跟著打開了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