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們開始喝酒。
當一個人看到了不屬於自己人生,甚至不該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,堂而皇之地出現在這個世界上,出現在自己的麵前時。
他們能做的並不多。
趙九是個逆來順受的人。
他本以為他可以抗住這世上所有的苦難。
卻沒有想到,他倒在了奢靡的門外。
他沒想到,有錢不是吃不完的包子和饅頭,有錢不是喝不完的玉米糊。
而是他真的可以吃到這世上所有的美味。
二哥所說的好日子,就是這樣吧?
酒入喉,像火燒。
他想起了很多人。
爹……
娘……
大哥,二哥,四弟,五弟……
你們在哪兒?
趙九突然站起身,發了瘋似得從床下將黑鐵箱子拉了出來。
他隻剩這個箱子了。
然後。
他哭了。
哭聲,先是壓抑的抽噎,然後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。
像一匹被族群拋棄受傷的孤狼,在月下,對著整個冷漠的人間,發出最絕望的哀鳴。
那一日是十五。
月圓之夜。
月光如水銀,冷冷地,照著一個破碎的魂。
在人間煉獄裡爬出來的少年,哭得像個三歲的孩子。
那晚很靜。
靜得隻剩下哭聲。
籠罩著無常寺的假山,回蕩著徹夜的哭聲。
卻沒有任何一人來阻止。
曹觀起也哭了。
可他已經沒有眼睛,眼淚流不出來。
他哭得很難看。
這樣的哭,簡直不該出現在他那張俊美的臉上。
他們哭了很久,久到月亮下了樹梢,一切都是死寂般的漆黑時。
趙九看到了曹觀起的臉。
他忽然大笑了起來。
曹觀起也跟著大笑了起來。
兩人又開始放聲大笑,笑到眼淚流乾,背靠著背,坐在地上。
“你笑什麼?”
曹觀起抱著酒壇問道。
“我笑……”
趙九已經醉了,他扶著酒壇,癱軟地倚著曹觀起:“我還能哭出眼淚,你卻連淚都流不出。你都能笑得出來,我為什麼要哭呢?”
曹觀起縱聲大笑,笑裡沒有失落,沒有悲憤,竟是笑出了豪邁。
原來他笑,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哭起來很難看。
趙九恍恍惚惚,也不知自己伸出了幾根手指:“你又笑什麼?”
曹觀起將酒揚起,一飲而儘:“我笑你說得對,我不僅連眼淚都流不出,甚至連人都看不到。我親爹親娘不要我,乾爹乾娘也死了,沒有兄弟姊妹,連身邊唯一一個女人,也是想要我命的人,我曹觀起這一輩子,真是徹頭徹尾的失敗,從那煉獄裡爬出來,還是因人垂憐。老天爺給我這條命,到底是讓我做什麼?人說天生我材必有用,那我這根朽木,到底有何用處?”
“你知不知道,我為什麼坐在那裡,讓薑東樾把我的眼睛挖了去?”
“不知道。”
“因為我忘不了背叛,我恨我自己早就親眼看清了他們,卻還是選擇相信他們。”
曹觀起舉起酒杯,這杯敬給自己:“所以當我知道他不是要殺我,而是要挖去我的眼睛時,我選擇了黑暗。”
“趙九,我羨慕你。”
他說著,將那壇酒乾了個精光,又拿起一壇喝了起來。
趙九萬萬沒想到,他這一條爛到泥裡的命,居然還有人羨慕,不禁好奇:“你羨慕……我?”
曹觀起點頭:“我慶幸這雙眼沒了之前見過你的樣子,我看到你身上有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勇敢,那可不光光是為了活下去的膽量,而是一種從我見過的勇氣,我說不出,但這樣的勇氣,我佩服。”
趙九笑了。
他仰起頭,看著石壁側方露出來那漆黑的天。
“沒什麼好佩服的。”
趙九呢喃著低下了頭,看著懷中的那個箱子:“我什麼命和我沒關係。”
他想起了黃巢。
想起了父親。
想起了長安。
“我就是想把這條爛命,活個朗朗乾坤出來。”